為幫父親抵債她嫁進豪門,卻從不見丈夫身影,那天才知他早去世了


為幫父親抵債她嫁進豪門,卻從不見丈夫身影,那天才知他早去世了

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簽約作者:橘文泠

1

“哎呀呀,好一塊晶瑩剔透九龍玉佩,那風流子回首,多情女兒笑點頭。”今日說的是紅樓二尤這一章,結尾處賈璉情挑尤二姐。只見女師傅懷抱琵琶,撥絃如珠落玉盤,唱完最後一字,左手捏起蘭花指,微翹的小指沿著笑容的弧度一劃,雪膚櫻脣襯著那指尖上鮮豔的鳳仙花汁,是說不出的嫵媚風流。

幾位聽書的太太輕輕鼓掌,“看二夫人面子多少大,小張師傅都請來喏。” 李家的太太向此間主人恭維。

夢君看見自家婆婆的臉上很有些得意之色,另外幾位太太也跟著附和,過了一會兒兩位藝人來告辭,這時她才看清了那個三絃師傅的樣貌——

本以為能將《紅樓夢》演繹得這樣曲盡其妙,該是眼中有些風霜的人。

可這人的眼那樣清澈明亮,面龐是白淨斯文的,梳著一絲不苟的分頭,長衫上沒有一絲褶皺,袖口隱約可見裡面雪白的襯裡。

年輕得讓她有些驚訝。

“小張師傅,你說得真好。”李太太說著將宋二夫人新叫沏的茶水遞過去,“來來,快點潤潤嗓子。”她說著整個人捱過去。

“不敢當。”他退了一步,臉上浮起一些紅暈,幾位太太見他窘迫都不由得失笑。

正當笑鬧的時候,可巧有個傭人急匆匆來夢君身邊,“少夫人,老夫人吩咐了,要你明天陪她一起去西園寺。”

傭人的聲音不大,但那幾位太太頓時都向這邊看過來,夢君不由得侷促。

“怎麼,今天還沒到老太太那裡請安?還不快些過去。”宋二夫人一皺眉,準她先行。

夢君點點頭,起身離座。

轉身的那一瞬間——

她看見那個小張師傅正向自己微微一笑,似乎在答謝她解了圍。

西園寺的觀音殿,觀音像千手千眼,瞑目微笑。

宋老夫人年逾古稀,往蒲團上跪下去的時候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夢君少不得多用些力氣扶著——自己也跟著跪了下去。

其實念女中時,她就聽那個留過洋的先生說世上是沒有鬼神的,自然也沒有佛祖。

她不信佛。

可那又怎樣呢,出嫁之前,母親抹著淚對她說:

你到了宋家,就要安分守己。

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

誰叫她是抵債一般嫁過來的?

說起來許家本也是杭州的名門了,可父親謹慎半世,臨末卻是被幾個知交合起來騙走了一大筆錢,本以為山窮水盡,誰想幾面之緣的宋老爺卻願意施個援手,條件是要她嫁與他長子宋嘉言為妻。

養育之恩,她沒有理由不回報。

於是嫁來宋家,才知道宋嘉言在外遊學未歸。

如今她頂著宋家少夫人的名份,已經獨自過了大半年。

2

之後宋老夫人要去住持那裡聽講《華嚴經》,出了觀音殿就不要夢君再跟著。

夢君樂得清閒。

說起蘇州的佛家廟堂,寒山寺固然婦孺皆知,然而西園寺也不遑多讓,寺中的西園本是官宦人家的私宅,後來舍給佛門,論精緻華美自然不是別處可以相比。

她獨自在西園裡轉悠,佛門清淨,小徑上見不到什麼人,走著走著她自然往深處去了。

“啊——!”那一聲滿含著痛苦與憤怒的嚎叫,嚇得她怔愣在原地。

前方是寺院提供給外客居住的廂房。

隨即四下裡又恢復寂靜,在遲疑了片刻後好奇心勝過恐懼之心,夢君撥開斜生的石榴樹枝,向更深處走去。

這處廂房很舊,門上的紅漆都已斑駁,可又似乎被人用心打掃過,門前的石階上乾乾淨淨,不見一點落葉泥塵。

門窗均掩的緊密,看不出裡面有沒有人,她又向前走了幾步,一不留神——

“啪!”

腳下踩斷了一小截枯枝。

“是誰!”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那個人對她說話,這時候夢君還不知道這嘶啞而有力的聲音往後會那樣刻進自己的神魂,以至於事隔多年,時光消磨之後,這聲音卻仍於午夜夢迴時響在耳畔,潛移默化成終生不能癒合的傷。

隨老夫人歸府已是黃昏時分,路過花園時夢君聽見裡面傳來嬉笑聲,知道是那些太太們又在取樂,她想起昨日回眸時看見的那一笑,心中莫名一動。

宋老夫人則顯然很看不慣這樣的情形,柺杖重重一頓,口裡念著罪過向佛堂去了。

從老夫人那裡出來,夢君忽然想到花園中剪幾枝梔子花來插瓶,到了那裡發現書場已經散了,太太們各自歸家去,宋二夫人不在,連那彈琵琶的女師傅也不知去了哪裡。

她只看見昨天對著自己笑的那個人,正仔細擦拭他的那把三絃。

“少夫人。”見她來了,那人起身行禮。

她也還禮,學著那些太太們的叫法:“小張師傅。”

互相照了面,她便想繞過去往那片梔子花圃走,不想卻被他叫住:“少夫人,張晟有事請教。”

“我說書的時候總見少夫人有些心不在焉,是我說得不好麼?”張晟口氣誠惶誠恐,想來也是,他是吃開口飯的人,最怕別人將他的技藝不當一回事。

“不,師傅說得很好,只是我有些蘇州話聽不明白。”她慚愧地笑笑,伸手去剪梔子花,卻忽然發現花間有蜂,生怕被蟄了,頓時躊躇。

他見此情景,大膽折下一枝白花遞到她面前,笑著說:“那我就放心了。”

夢君接過那枝梔子,見花朵含苞待放,柔嫩花瓣重重疊疊包得緊密,彷彿有心事,口不能言。

這是她和他之間的祕密。

隨後張晟為她解說那吳儂軟語中的妙處,她聽著頷首,花前笑談,他們誰也沒有發現遠處的那株秦淮桐後,纖細窈窕的身影。

3

她將那疊文稿放在窗臺上,吱呀一聲窗開了,一隻手伸出來取了文稿,又飛快地縮回去。雖然只有一瞬間的功夫,她還是看到那隻手上累累的傷痕。

夢君想起日前,先生告訴她自己家中因為遭祝融之災,所有付之一炬,先生自己也身受重傷,仰仗了寺院住持的慈悲才在這裡落腳。

她靜靜回想,回過神來才驚覺屋內人已經沉默得太久,“先生,是不是譯得不好?”

夢君有些擔憂自己的文稿會貽笑大方。

屋裡的這個人,他的文采和見識都是令她十分折服的——那天她誤入小園,正遇上屋中人舊傷復發,是她叫來了小沙彌救人,事後被囑託切勿宣揚此事,她一時玩心大起問他用什麼來交換她的沉默。

最後那人送了她一本雪萊的英文詩集,恰巧往日在女中時她也愛翻譯一些小詩,再看那詩集中有原主人寫的譯文與批註,較她不知高明多少倍,當下十分欽敬。

之後,她藉著禮佛的機會,幾次來這裡向屋中人請教,一開始那人似乎不願理睬她……

可如今,她與他師生相稱,他說他姓蘇,她稱他蘇先生。

“咳咳……”屋中又傳來咳嗽聲,夢君擔憂地叫了一聲:“先生?”

聽小沙彌說,那場大火傷了蘇先生的肺葉,幸虧住持找了上海灘一個十分高明的西醫動了手術才保下命來。

“我沒事……咳,你譯得很好,我有個朋友在中華書局裡做編輯,改日你要是想將譯文付梓出版,我就替你寫信去,咳咳。”蘇先生嘶啞的聲音夾雜著乾咳,言語中卻不失打趣意味。

“先生拿我取笑。”她受了稱讚很是高興,但又禁不住臉熱。

窗子又開,文稿被放上了窗臺,“豈敢取笑,蘇某說的是真話,我做了些批註,你拿回去慢慢看罷。”

她輕輕嗯一聲,上前取過文稿收進手袋裡,忽然聽蘇先生問:“你佩了梔子花麼?”

“嗯。”她應了一聲,只一個字,卻因為指尖撫過花瓣時感覺到的嬌嫩帶上了一些含糊甜蜜。

那是張晟送的,花圃中最後一枝梔子,他小心翼翼雙手捧來給她,慣彈三絃的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與嬌弱花朵相依,生出一種別樣的溫柔。

屋中的人沉默了,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端倪,過了許久方嘆息一聲,合上了窗子。

回到家中,服侍過老太太,夢君路過花園時又聽見三六之聲,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看看,只聽身後有人笑語:“嫂子,娘先前還問起你,說你回來就過去見她。”

卻是小姑宋嘉如。

她也是在上海念洋學堂的,只在暑假才回來小住,與二夫人生頗為相像,鵝蛋臉上柳眉鳳目是個美人胚子,只是目光中總有冷冷的淡漠意味,即便笑著目光也是冷的。

不好親近,夢君有些怕她。

進了花園,宋二夫人看見她來了就招手要她過去,指給她看桌上的信,“嘉言信裡說還得再晚幾個月回來,你自己看吧。”

她恭謹地接過信,心裡卻想那宋嘉言為什麼一直不歸來?

想來也是對這樁父親做主的婚事有些不滿罷——她見過他的相片,模樣俊美英挺,只是不像宋老爺,大概長相上是隨了他早逝的生母。

她拿著信去了無人的地方看,那宋嘉言寫得一筆好字,看著有些眼熟,只是夢君想不起來是自己臨過的哪一個帖。信中也並未寫什麼要緊事,只說近日人在漢口,天氣如何炎熱等等。

沒有一個字提及了她。

閱畢,她心下暗歎。

“哎……”隨即她聽見有人在嘆氣,嚇了一跳,抬頭看見是張晟正看著自己。

“阿晟?”她直呼他的名字。

“信裡說了什麼?”他緊著眉頭,“他可有問起你?”

夢君搖了搖頭。

“他沒有半分把你放在心上……”張晟有些激動起來,“你又有什麼錯,他若要怪就該怪他的父親,而不是這樣冷落你折磨你。”

“阿晟,不要說了。”她苦笑了一下,其實並未覺得有多少委屈,她沒有見過那個人,更談不上給予感情,被如此不聞不問倒反而是自由自在。

張晟止言,緊著眉頭看了她許久,有些憤怒的目光終於柔和下來,在她覺察到之前他已走得更近了些,隨即輕聲問:“夢君,若你我早些相識,你可願意與我在一起?”

她著實一驚。

4

“先生,夢君想問一件事。”

又是來西園寺上香的時日,夢君將近日譯的書稿自窗口遞進去,聽著屋內稿頁翻動以及不時響起的咳嗽聲,她忽然想到自己心頭的疑惑。

屋內,蘇先生似乎放下了書稿,片刻沉默後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絲無奈響起:“問吧。”

先生似乎已經猜到她要問的是麻煩事——可她無人可以訴說,眼前知己,只有窗後人……

“我有一個友人,日前家裡面有了一些難處,幸虧她父親遇到貴人肯施以援手,只是有條件……”不敢說是自己的事,只能假託於並不存在的友人身上。

她說了很久,把所有的一切都說出來,初聽到婚事的不甘願,後來三思之下的妥協,成婚後的忐忑,乃至於日前張晟說的那一番話,攪亂心湖,陣陣漣漪。

最後她又問了一遍:“我的友人,先生以為應該怎樣?”

蘇先生咳嗽了幾聲,反問了一句:“你以為應該怎樣?”

她想了想,“或許她應該跟那個人在一起。”

“為什麼?”

“夢君一直以為人生一世,總要愛過一次才好。”夢君嘆息著這樣說,“動過一次心……無論結果怎樣,無論是萬剮千刀還是遍體鱗傷都不要緊,總比沒動過心要好。”

屋內再一次沉默了。

“那麼,你的友人……是不是動了心?”

良久之後蘇先生這樣問,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抖。

蘇先生終究是沒有給出任何答案,那屋中長久的沉默讓夢君疑惑是不是自己的問題觸犯了什麼禁忌。

回去的路上,她忽然想——

蘇先生,可曾對什麼人,動過心?

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人,那這人此刻又去了哪裡?為什麼放先生獨自一人寄居在這寺廟裡,形影相弔,煢煢孤立?

這樣想著,心裡莫名的感到一絲鈍痛。

張晟的三絃琴頭上本掛著一個岫玉的墜子,日前不小心砸在假山石上,碎了。

還是那處梔子花圃,如今白花凋盡只留下一片肥厚綠葉。

香氣是一絲也聞不到了。

夢君將青色絲線編結成的如意結掛上琴頭,結中那幾顆太湖珍珠散發出清冷的光。她系得很小心,纖細手指靈巧穿梭。一旁,張晟起先微笑著看著這一幕,但漸漸的目光卻冷下去。

繫好如意結,她鬆了一口氣,而他的神情卻變成陰鬱難解,“夢君,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後退了一步,“就是這個意思。”

隨後轉身而去。

張晟看著那如意結,十分明瞭其中的含義——

還君明珠淚雙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她竟然拒絕了他。

“削卻三千煩惱絲,入空門不理俗世情……”今日,《紅樓夢》已唱到最後一篇,賈府錦繡中養大的公子經歷了大悲大喜生死愛恨,終於看破這紅塵,舍卻了七情六慾,只留下身後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夢君坐在宋二夫人的旁邊,如今她已能輕易聽懂這話本里的每一處言辭奧妙,因此能低著頭細品,不用看張晟帶著些微憤怒的目光。

“少夫人。”替老夫人傳話的傭人又來了,“老夫人說子時在祠堂候著您。”這話刻意壓低了聲音,似乎不想叫人聽見。

可宋二夫人還是聽見了,似笑非笑地看過來,“老太太這是有要緊東西交代你了。”她朗聲說,似乎有些賭氣的意味,正好這時全本終了,她端起新沏的茶水走過去,笑著要張晟喝下。

看著這一幕,夢君忽然覺得有些異樣。

夜晚,夢君在老夫人貼身丫鬟的引路下到了祠堂——宋府裡十分隱蔽的一個小院落,丫鬟為她開了門,待她進去後又關上了門。

祠堂不大,神龕上供奉著列祖列宗的牌位,她看到有一處神位上供奉著一張相片,相片位於最下方的一排,意味著那是宋家最近離世的成員。

相片中年輕的女子微微低著頭,秀美的眉目讓夢君覺得有些熟悉,似乎是宋二夫人,又好像是那同樣只見過相片的宋嘉言,甚至當她再仔細看時……

香爐中燃著小指粗細的香,薰出一室的青煙。

她聞不慣這香味,掩著鼻子咳嗽了兩聲,眼睛也有些痛,想要流淚。

就在她閤眼的剎那,忽然從身後伸過一隻手來矇住了她的嘴,勒住她的脖子將她拽進了黑暗。

5

之後的半個時辰裡,陸續又有人進入了祠堂,先來的那一個進門後四下一顧露出有些詫異的神情,隨即躲進了神龕旁的帷幔之後——

第二個人進了祠堂。

他的動作很輕巧,腳步落地時悄無聲息,他合上門的時候連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他有那樣靈巧的一雙手。

夢君見過這雙手撥動三絃的琴絃,擺過代表各種表情的手勢,也拿過要送給她的梔子花。

那是張晟。

這時那個躲在帷幔之後的人也出來了,張晟見到她,震驚地圓睜了眼。

“你果然來了。”宋家的二小姐笑著說,那並非夢君所熟悉的,寒意逼人的笑容。而是悲傷的,從眼底或是心底最深處透露出來的悲傷,與嘴角的笑容混合在一起,難分彼此。

“小如,你聽我說……”張晟上前一步似乎想抓她的手,但不知為何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他想站起身,卻未能如願。

“這是迷香,我不害你……你只要聽我說完。”宋嘉如輕聲嘆了口氣,“阿晟,宋家究竟與你有什麼仇恨呢?你已經殺了我大哥,還不願收手麼?還想要宋家的財產麼?”

“我……”張晟的臉上浮現了痛苦的神色。

他有難言之隱。

這時,夢君聽見身後有人一聲輕笑,隨即看見一隻保養得很好的手按動了牆上的機關,牆面翻轉,密室打開了。

“我來替你說好了,當年宋定邦對你的母親一見鍾情,為了得到她,不惜將你家搞得家破人亡,你五歲就成了孤兒。”

略有些尖銳的聲音帶著笑意,宋二夫人走上前去,笑著向張晟微微俯身,“家仇不共戴天,我說的對不對,蕭家的小少爺?”

“你……”被說穿真實身份,年輕人有些震驚。

“奇怪我為何會知道?”宋二夫人笑著,留著尖利指甲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頭髮,“看看你這張臉!和那賤人簡直一模一樣!別人看不出,難道還能瞞過我的眼睛?!”

她保養得極好的面目在這一刻扭曲了,夢君有些恐懼,想遮上眼,奈何中了迷香手足都不能動彈。

“娘。”宋嘉如似乎也看不下去了,想要上前阻止。

就在此時,張晟忽然猛烈地乾嘔起來,不多時,只見他“哇”的一聲吐出一灘黑色的血。

“阿晟?!”宋嘉如大驚失色,想要上前去扶,卻被自己的母親一把扯住。

“沒出息的東西!他騙了你……娘弄死他是替你出氣!”她高聲尖叫,隨即向著地上的張晟大笑,“如何,我宋府的茶香不香?還有,你知不知道你燒死的宋嘉言,其實是你娘當年跟著你爹的時候就懷上的?宋定邦只不過是他的便宜爹,你燒死了你的親弟弟,哈、哈哈哈。”

張晟無法回答,只是按著腹部匍匐在地上,他的手死死摳著青石磚的地面,偶爾抬頭,可以看見鮮血正從他的眼中、口中和鼻孔流出來。

他已身中劇毒。

夢君害怕地閉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可她依舊能聽見宋二夫人歇斯底里的笑聲,聽見她繼續說著那些可怕的往事,還有宋嘉如的哭聲,還有……

失去意識之前,她聽見那個男子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著最後的話——

“小如,你娘說的……都是真的。可是我對你……也是真的……”

6

黑暗持續了很長的時間。

夢君醒來後最先看到的是床邊的宋嘉如,她憔悴了很多,原本犀利的眼中沒有一點神采。隨後夢君想起了在祠堂中發生的事,她猛地坐起身,宋嘉如卻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

“說起來,你與大娘真的是有一些像。”

以這句話為開場白,她向夢君揭開了宋家塵封已久的祕密。

那相片中的女子叫做曾雅情,人如其名,文雅秀美溫柔多情,使得年少時的宋老爺一見鍾情,當時年少氣盛,只知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手,便顧不得對方已為人婦的身份,硬是用了手段帶了回來,留下一戶殘破人家,孤兒獨自掙扎。

然而這樣的孽緣如何能長久,那曾雅情到了宋家,產下一子後便憂傷而亡。宋老爺愛屋及烏,雖然明知此子不是自己的骨血,卻還是善加撫養,可他對亡者始終不能忘情,便四處尋找與她相像的佳人。

比如,宋二夫人。

“娘說過,爹是救她出火坑的大善人,她這輩子心裡只有爹。可惜,爹的心裡只有大娘。”宋嘉如苦笑著說,“她說我沒出息,愛上仇家的兒子,她又何嘗不是。”

她太愛那個人,奈何付出再多也得不到相應的回報,於是怨恨,於是傷心。

怨不得她。

夢君忽然明白她為何對張晟能下如此的狠手,她愛的人,即便那人不愛她,她也是容不得別人來傷害他一分一毫的。

她想起那天西園寺中的對話,自己說,動過一次心,無論結果怎樣,無論是萬剮千刀還是遍體鱗傷都不要緊,總比沒動過心要好。

誰想,一語成讖。

“既種惡因,必有惡果。”西園寺的小園內,屋裡的人聽她敘說了事情的始末,良久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夢君輕輕嘆息了一聲,看著那微開的紙窗,想到這是自己最後一次來此了。

“那麼,宋嘉言已經死了,你有什麼打算?”蘇先生的聲音,較日前又嘶啞了許多。

“宋老爺說……我和他沒有正式拜過堂,算不得真正的夫妻,他說會修書給我父母解除婚約,併為這件荒唐事向我道歉。”宋嘉言的死訊傳出,家生鉅變,宋定邦自廣州火速歸來後看到的是近乎瘋癲的宋二夫人與黯然神傷的宋嘉如。

他或許,有一些後悔了。

夢君如此覺得。

不斷地在眼前人的身上尋找逝去者的影子,多麼愚蠢。

“哦?那也好,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蘇先生聽聞如此,似乎很替她高興。

“我又能到哪裡去,”夢君苦笑,“還不是隻能回杭州……”

一封信遞到了窗邊,“這是我為你寫的推薦信,你若想去中華書局謀個職位,也許用得著。”

她微微一怔。

不是沒有被人關心照顧過,但能夠這樣明瞭她心中所想的,惟有這屋中,這個從未謀面的人。

她上前去接過那封信,再次看見那隻傷痕累累的手,忽然心中一動,想去握住這個人的手,想知道是不是想象中的那樣溫暖。

可未等她伸出手去,那隻手已一如既往地飛快縮了回去。

窗又關上了,蘇先生的聲音聽起來變得有些遙遠:“你的老家是杭州麼?西湖龍井,那可是極好的茶……”

7

後來夢君果然回了杭州,可待不滿一個月便辭別父母要去上海。父母拗不過她的脾氣,又想她遭逢突變還是出去散散心,早些忘掉宋家的事為好,於是也就同意了。

她最終憑著一手好譯文在中華書局謀到了差事,蘇先生的那封信沒有用上,但夢君將它珍藏在案頭的書架上,偶爾拿出來看一下。

那信中,蘇先生說了不少稱讚她的話,只要看到,便心生歡喜。

誰想一日書局的同事來她租住的亭子間聊天,地方狹小騰轉不便,同事一不小心打翻了茶水,那封信浸了水,她驚叫著拿去晾乾。信封上的糨糊沾了水便失了黏性脫開,她這才看見那個寫在封內的落款——

友 蘇謹

那應該是蘇先生的名字了,難怪她沒有在信中找到落款。雖然這習慣有些古怪,但想來若是親密友人大概也不會怎樣介意。

只是那個“謹”字讓她想起另一個落款。

兒 嘉言 謹奉

那封信,那封由她曾經的丈夫寫來,未有一字提及她的家書!

之前宋嘉如曾說過那封信或許是宋二夫人模仿兄長手跡所寫,當時宋二夫人已經開始懷疑張晟的身份,寫這封信應該只是為了試探。

她無心於宋家的恩怨,所以當時沒有深究,但現在仔細回想,這話中的破綻實在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她終於想起那封家書為何讓她感到眼熟。

自己的那些文稿上,蘇先生所作的批註……

很像,兩者字跡十分相像。

甚至那橫鉤豎折間,因為傷痛引起的顫抖……

夜晚,夢君閉上眼,似乎看見了西園寺,榴花蔭,古舊的窗櫺,那傷痕累累的手——

那屋中人,是誰?

西園寺,冬去春來,小園中的石榴樹上已開始抽出新芽。

小沙彌見了來人雙手合十為禮,隨即便紅著臉跑開了,年輕妍麗的女子輕聲一笑,徑自推開半掩的門,走進了廂房。

房中,靠椅上的人正睡著,身上蓋的毯子落了一角在地,仔細看去,男子未被火灼傷的那半邊面容上,似乎帶著一絲微笑。

哎……

宋嘉如在心裡輕嘆了一聲,將他懷中的報紙輕輕拿起,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某篇文章下,“許夢君”三個字的署名。

真不知道大哥怎麼弄到這些上海出版的報紙。

有些事,她不是很明白……

那時她還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愛上了那個年輕的彈詞師傅,只覺得那個受父母之命嫁來的大嫂有些傻氣又有些可憐——大哥明顯抗拒這門婚事,可嘆那女子連愛情是什麼都不知道。

直到看到那封家書,當時她直覺事情有些不對。

那字跡有異……

但無論她怎麼想,都無法想到那天,被住持帶來小園廂房看到的那一幕。

她的兄長,宋家人人稱羨的驕子,竟然、竟然……

每每想到,心如刀絞。

可大哥對她說,他不想復仇,他只想保護一個人。

她不明所以,可也只有照著他說的做,隱瞞他依然活著的消息,假裝遵從母命行事去試探張晟——她告訴他,宋家的掌櫃鑰匙總是交給長媳的,她的母親沒有這個資格,許夢君卻有。

那天,最後一場書,傭人來傳話,是母親策劃的戲,是她押的賭。

她賭張晟不會來,賭他並非真的將她也視作復仇的對象……

可是最後如何呢,母親在每日敬他的潤喉茶裡下了慢性毒藥,最終迷香引發毒性,他再沒有機會後悔,而她全盤皆輸。縱然最後那人泣血著對她說一切都是真情,可是,已經太晚了。

她不甘,也傷心。

所以她不能理解為何此時此刻,大哥還能這樣的安寧喜樂。

眼角的餘光瞥見一旁那些沾血的布巾,那是兄長咳出來的血,病入膏肓,無藥可醫。

他已命不久長,終此一生,他或許都無法再看見心裡偷偷愛慕著的那個人。

“哎……”嘆息聲終於還是逸了出來。

宋嘉如上前去,為自己命運多舛的親人將毯子提了一提,以期留住最後的溫暖時光。

清明時節雨紛紛,從杭州往蘇州的火車開得不快,正好欣賞沿路的風光。

夢君擺弄著手裡鐵皮的茶葉罐,她剛回過一次家裡,經過茶莊,正是明前好茶採摘的時節,她想起那時有個人說——

西湖龍井,那可是極好的茶。

也記得曾經他問過:你的友人,可是動了心?

現在想起來那時他已明瞭她的身份。

而那個問題,對她而言也如當頭棒喝——那時她對張晟有好感,而他用來誘惑她的籌碼也十分誘人,自由和愛情。

可是拋開她所揹負的責任不說,仔細想來——

她很清楚自己並沒有真的愛上張晟,只是感念他做為友人的溫柔罷了。

車窗外,此時油菜花田已是一片金黃,夢君看看放在一旁的懷錶,計算著火車還有多少分鐘能夠到站,她還有多久便能踏過西園寺的青石臺階,何時才能穿過那榴花蔭,站在那扇舊窗前。

輕輕的說一聲,先生,夢君來了。

這一次,她會肯定地告訴屋子裡的那個人:她的那個友人,已經為一個人——

動了心。(作品名:《舊時歌之夢君書》,作者:橘文泠。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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