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於曉敏）有一天，冷先生與陽戈提到中英兩國關於解決香港問題的進展情況，這正是陽戈最最關心的問題。他的日記上還重重地標註過這樣的大事記：“今年四月四日——英國女王簽署將香港歸還中國法案”；“五月二十七日——《中英關於香港問題聯合聲明》宣告生效……”陽戈之所以重視香港迴歸問題，當然有愛國之心的因素，還有個人原因。前面說過，曲振平的死對陽戈觸動很大，他認識到自己迴歸祖國確實面臨一條艱難的漫漫長路，從此他的思想也開始發生了變化，他想，假如一直找不到證人證據，自己還始終執著於“不證清白不回還”的堅定不移，繼續隱姓埋名飄蕩海外，放逐永久嗎？自己永遠放逐，就意味著永遠“裝死”，永遠揹負烈士的錯判，永遠無法關照越來越年邁的父親，永遠不能兌現與華翎的承諾。還有，這些也非常非常重要，就是無法完成那些臨終前託付給他的犧牲戰友的遺願……自己的牽掛許許多多，不回國行嗎？而這樣不清不白地回去行嗎？要不要離祖國靠近一些，更靠近一些？
（文/於曉敏）有一天，冷先生與陽戈提到中英兩國關於解決香港問題的進展情況，這正是陽戈最最關心的問題。他的日記上還重重地標註過這樣的大事記：“今年四月四日——英國女王簽署將香港歸還中國法案”；“五月二十七日——《中英關於香港問題聯合聲明》宣告生效……”陽戈之所以重視香港迴歸問題，當然有愛國之心的因素，還有個人原因。前面說過，曲振平的死對陽戈觸動很大，他認識到自己迴歸祖國確實面臨一條艱難的漫漫長路，從此他的思想也開始發生了變化，他想，假如一直找不到證人證據，自己還始終執著於“不證清白不回還”的堅定不移，繼續隱姓埋名飄蕩海外，放逐永久嗎？自己永遠放逐，就意味著永遠“裝死”，永遠揹負烈士的錯判，永遠無法關照越來越年邁的父親，永遠不能兌現與華翎的承諾。還有，這些也非常非常重要，就是無法完成那些臨終前託付給他的犧牲戰友的遺願……自己的牽掛許許多多，不回國行嗎？而這樣不清不白地回去行嗎？要不要離祖國靠近一些，更靠近一些？
畢業後先到香港立足，然後設法證明自己的念頭在曲振平遇難後，無數次在陽戈對未來走向的推敲中閃現過。未來的香港，雖歸還可待，但尚有時日，具體看，若自己順利畢業時，距離一九九七年香港迴歸還有十年。中國恢復對香港行使主權後，將設立香港特別行政區，與祖國完全融合是漸進的過程，這樣自己可以在時間和環境上較為方便和安全地等待或尋找證據。即使一直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但香港與大陸一河之隔，畢竟也算離家最近了。
“對，畢業到香港去，等待命運的奇蹟！等待人間的奇蹟！”陽戈感到這個決心正日夜逼近自己。
他在下定這個決心後，隨即想起了“合歡船王”。憑感恩，他畢業後應該回到“合歡”船運公司，“合歡船王”正等待他回去。何況他為了上學向公司貸款，表示這筆款在畢業後回公司工作時逐步扣回的。中國有句俗語：“吃人家的嘴短”，畢業不回船運公司，還真難以開口啊。就此，陽戈又是自己好生為難。
陽戈最後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提前把向公司貸的款還上。
錢從何而來？兩個字：打工。如果再加兩個字：拼命打工。
於是陽戈來麻煩冷先生了，求冷先生幫他介紹工作。
冷先生詢問陽戈都有什麼技能特長，陽戈除掉自己曾為軍人的職業外，基本都如實介紹了。
“到武館打工的活兒使不得，”冷先生在聽完介紹後緊接著說，“你想啊，戈陽先生，到武館打工，免不了有時會帶皮肉之傷，這樣上學是很不體面的。還是應該找一些既不影響形象又收入多的行當做。在西方國家，最受尊重又高薪的職業是律師和醫生，這兩個專業對資質的要求極高，你沒有學習這些專業，這兩項高薪的職業就排除了。對資質要求相對寬鬆收入又高的行業是長途運送牲禽的司機，比如運送豬啊、雞啊什麼的，再有就是做護理工作，這項工作有幾種形式，除了在醫院當護士外，還有被僱到私邸去做，包括生理護理或心理護理，後者有對所服務的對象進行心理疏導和陪伴的性質。”
“這兩項我都可以嘗試。”陽戈說。
“我來幫你設計一下，你可以利用假期當貨運司機，平時的課餘時間到私邸做護士，你看如何，戈陽先生？”冷先生不緊不慢道。
“好啊，就按您說的做吧，越快越好。我人生地不熟，還請您幫我對應。”陽戈有點迫不及待地說。
冷先生介紹的私邸是個舊式大莊園，莊主之於陽戈是位祖母級人物。女莊主自我介紹現年七十歲，但陽戈看她感覺有八十歲了。西方人和東方人比較，從皮相論，西方人普遍比東方人顯老。陽戈相信這位女莊主老婦人就是七十歲。
（文/於曉敏）有一天，冷先生與陽戈提到中英兩國關於解決香港問題的進展情況，這正是陽戈最最關心的問題。他的日記上還重重地標註過這樣的大事記：“今年四月四日——英國女王簽署將香港歸還中國法案”；“五月二十七日——《中英關於香港問題聯合聲明》宣告生效……”陽戈之所以重視香港迴歸問題，當然有愛國之心的因素，還有個人原因。前面說過，曲振平的死對陽戈觸動很大，他認識到自己迴歸祖國確實面臨一條艱難的漫漫長路，從此他的思想也開始發生了變化，他想，假如一直找不到證人證據，自己還始終執著於“不證清白不回還”的堅定不移，繼續隱姓埋名飄蕩海外，放逐永久嗎？自己永遠放逐，就意味著永遠“裝死”，永遠揹負烈士的錯判，永遠無法關照越來越年邁的父親，永遠不能兌現與華翎的承諾。還有，這些也非常非常重要，就是無法完成那些臨終前託付給他的犧牲戰友的遺願……自己的牽掛許許多多，不回國行嗎？而這樣不清不白地回去行嗎？要不要離祖國靠近一些，更靠近一些？
畢業後先到香港立足，然後設法證明自己的念頭在曲振平遇難後，無數次在陽戈對未來走向的推敲中閃現過。未來的香港，雖歸還可待，但尚有時日，具體看，若自己順利畢業時，距離一九九七年香港迴歸還有十年。中國恢復對香港行使主權後，將設立香港特別行政區，與祖國完全融合是漸進的過程，這樣自己可以在時間和環境上較為方便和安全地等待或尋找證據。即使一直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但香港與大陸一河之隔，畢竟也算離家最近了。
“對，畢業到香港去，等待命運的奇蹟！等待人間的奇蹟！”陽戈感到這個決心正日夜逼近自己。
他在下定這個決心後，隨即想起了“合歡船王”。憑感恩，他畢業後應該回到“合歡”船運公司，“合歡船王”正等待他回去。何況他為了上學向公司貸款，表示這筆款在畢業後回公司工作時逐步扣回的。中國有句俗語：“吃人家的嘴短”，畢業不回船運公司，還真難以開口啊。就此，陽戈又是自己好生為難。
陽戈最後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提前把向公司貸的款還上。
錢從何而來？兩個字：打工。如果再加兩個字：拼命打工。
於是陽戈來麻煩冷先生了，求冷先生幫他介紹工作。
冷先生詢問陽戈都有什麼技能特長，陽戈除掉自己曾為軍人的職業外，基本都如實介紹了。
“到武館打工的活兒使不得，”冷先生在聽完介紹後緊接著說，“你想啊，戈陽先生，到武館打工，免不了有時會帶皮肉之傷，這樣上學是很不體面的。還是應該找一些既不影響形象又收入多的行當做。在西方國家，最受尊重又高薪的職業是律師和醫生，這兩個專業對資質的要求極高，你沒有學習這些專業，這兩項高薪的職業就排除了。對資質要求相對寬鬆收入又高的行業是長途運送牲禽的司機，比如運送豬啊、雞啊什麼的，再有就是做護理工作，這項工作有幾種形式，除了在醫院當護士外，還有被僱到私邸去做，包括生理護理或心理護理，後者有對所服務的對象進行心理疏導和陪伴的性質。”
“這兩項我都可以嘗試。”陽戈說。
“我來幫你設計一下，你可以利用假期當貨運司機，平時的課餘時間到私邸做護士，你看如何，戈陽先生？”冷先生不緊不慢道。
“好啊，就按您說的做吧，越快越好。我人生地不熟，還請您幫我對應。”陽戈有點迫不及待地說。
冷先生介紹的私邸是個舊式大莊園，莊主之於陽戈是位祖母級人物。女莊主自我介紹現年七十歲，但陽戈看她感覺有八十歲了。西方人和東方人比較，從皮相論，西方人普遍比東方人顯老。陽戈相信這位女莊主老婦人就是七十歲。
陽戈的工作簡單，就是放學後過來，主要是以唸誦書籍的形式陪伴。節假日也在莊園度過，總之就是閒暇時間老婦人都希望陽戈過來。當然，酬薪也很高。
莊園坐落在山腳下。老婦人喜歡坐在山腳下的木質長椅上看夕陽，她說：有一種太陽最終落在自己心底的感覺。
差不多，每天下午陽戈都陪老婦人坐在木質長椅上看夕陽。老婦人經常把她的頭倚靠在陽戈的肩上。第一次倚靠時，陽戈身體僵硬，大氣不敢喘，一動都不敢動……他最終想起了自己的祖母和母親，然而祖母與母親的生命都與自己相去甚遠，在他沒有形成牢固記憶的時候就都離開了人世，腦海裡甚至沒有形象的影子。但祖母和母親的概念，使他承受了老婦人的貼近。
老婦人蓬鬆乾枯的頭髮洗的很乾淨，她經常使用的這款洗髮水，散發著木質的雪松的味道，是一種叫大西洋雪松精油的中性洗髮水，青年男子多用，起淨透、清爽的作用。每隔一段時間，她的頭髮還會有另一種味道浮出，洗髮水是乳木果加杏仁油的滋養洗髮水，這一款才適合她的年齡。她有一次對陽戈喃喃地說，她年輕時的情人喜愛雪松洗髮水，那時的她則用馬鞭草檸檬絲滑洗髮水。他們喜歡頂著雪松和馬鞭草以及檸檬的味道一起看夕陽。
老婦人對陽戈的倚靠很沉，有時會倚著他的肩膀昏昏睡去。陽戈把搭在老婦人身上紅里加了百分之四十黑的——比純紅色富麗濃豔的羊毛披肩蓋好，一動不動地坐著。橘色夕陽照射山腳木質長椅上的老婦和青年，還有蝴蝶或蜻蜓可能在他們身邊扇動翅膀，鳥兒倦怠。有一種反差對比後的諧和。當夕陽落山，微涼的晚風隨日晒一天干暖的青草或枯草的味道漫卷，陽戈會像抱起一個小孩似的把老婦人抱回她的房間，放在床上，蓋好被子，然後離開……
有一天老婦人在陽戈的懷裡醒了，陽戈沒有隨即把她放下來，而像往常一樣抱她走進房間。當陽戈正要離走，老婦人叫他到床邊來。她兩手捧住陽戈的臉，說她年輕時的情人的神韻與陽戈非常相像，要求陽戈擁抱並愛撫她。陽戈僵在那裡，沒有即刻拿開老婦人的雙手。僵持中他在尋找可以接受的理由，尋來找去，終不能以錢做決定——那麼，除了錢就沒有再可以接受的理由了。陽戈就是老婦人對年輕時光的追憶。如果說老婦人在夕陽下靠在他肩上令他付出的是陪伴，那麼現在提出的這個要求，接受了就等於將自己出賣。
陽戈最終輕輕拿下了老婦人的雙手，長出了一口氣，說：“讓我為你朗讀吧。”
“那是誰說的呀，‘金子，金燦燦的金子！在金子面前，連驕傲的國王都會脫下尊貴的禮帽……’”清晰的朗誦者竟然是老婦人，她朗誦的時候，語調幽默，笑容開放，眼睛閃著金燦燦的光，直射陽戈。
陽戈與老婦人相視而笑。
第二天，老婦人沒有出來看夕陽。
陽戈給老婦人完成朗誦作業，一個人來到山腰，在接近斷崖的邊緣迎風而立。黃昏的光線變暗，餘暉在草木間遊走，白雲在他頭頂呈退散之勢。不遠處的燈塔剛開始放出平行光束，在這一刻，陽戈決定離開莊園了。
假期陽戈去當運送牲禽的長途貨運司機，一進駕駛室就有種預嘔感。他的手臂發軟，好像握不住方向盤；頭腦發空，失去方向感一樣；目光迷濛，眼淚不由自主地滑下來……這一切都是被牲禽身體的氣味衝撞出來的。高薪的緣由就在這裡。這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的生計啊。但陽戈想退活兒是需要倒交一筆違約金的，陽戈軍人出身，養成責任心強，講信譽的習性，無論如何這第一趟活兒要跑完才行。敞篷汽車運的雞被關在籠子裡，雞嘴可以隨時伸到網狀的籠子外，一路上幾個精神頭十足的雞公，輪番用嘴敲打駕駛室的後窗櫺，頻率均衡，一下接一下的，像與陽戈探詢什麼。彼此的存在感給了陽戈堅持的力量，推動陽戈拉著整車雞飛蛋滾前進的更大堅持力在遠方的“合歡”船運公司，在靠近祖國的夢中水港。滿車的氣味不因“堅持力”而消減半分，相反越來越濃，滿滿地灌進陽戈的鼻孔，陽戈依然沒有忘記自己為什麼要拉著牲禽們滿世界跑的緣由。他漸漸適應了。
拉一車雞和拉一車豬的差別在何處呢？在比重不同啊，比之拉一車活蹦亂跳的雞，拉一車笨重的肥豬的活兒就要付出更多的體力和耐力。而雞也好，豬也好，兩者的相似處在於都是陽戈的同謀，尤其是散發著更大氣味的肥豬們，豬臉始終掛著毫不計較什麼的平靜微笑，以一車豬運送酬金明顯高於一車雞的砝碼，幫陽戈賺更多的錢。
這一年，是決定陽戈日後走向的關鍵一年，他從劍橋大學順利畢業，悉數還完“合歡”船運公司的貸款。他特意向“合歡船王”告別。“合歡船王”不無遺憾，仍有氣量地說：“我就預料有這麼一天，你會選擇一個前程遠大的對你也有前途的國度，你應該是到中國去吧？那裡正進行著舉世傾動的改革開放。”
陽戈回答：“我先到香港。”
（文/於曉敏）有一天，冷先生與陽戈提到中英兩國關於解決香港問題的進展情況，這正是陽戈最最關心的問題。他的日記上還重重地標註過這樣的大事記：“今年四月四日——英國女王簽署將香港歸還中國法案”；“五月二十七日——《中英關於香港問題聯合聲明》宣告生效……”陽戈之所以重視香港迴歸問題，當然有愛國之心的因素，還有個人原因。前面說過，曲振平的死對陽戈觸動很大，他認識到自己迴歸祖國確實面臨一條艱難的漫漫長路，從此他的思想也開始發生了變化，他想，假如一直找不到證人證據，自己還始終執著於“不證清白不回還”的堅定不移，繼續隱姓埋名飄蕩海外，放逐永久嗎？自己永遠放逐，就意味著永遠“裝死”，永遠揹負烈士的錯判，永遠無法關照越來越年邁的父親，永遠不能兌現與華翎的承諾。還有，這些也非常非常重要，就是無法完成那些臨終前託付給他的犧牲戰友的遺願……自己的牽掛許許多多，不回國行嗎？而這樣不清不白地回去行嗎？要不要離祖國靠近一些，更靠近一些？
畢業後先到香港立足，然後設法證明自己的念頭在曲振平遇難後，無數次在陽戈對未來走向的推敲中閃現過。未來的香港，雖歸還可待，但尚有時日，具體看，若自己順利畢業時，距離一九九七年香港迴歸還有十年。中國恢復對香港行使主權後，將設立香港特別行政區，與祖國完全融合是漸進的過程，這樣自己可以在時間和環境上較為方便和安全地等待或尋找證據。即使一直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但香港與大陸一河之隔，畢竟也算離家最近了。
“對，畢業到香港去，等待命運的奇蹟！等待人間的奇蹟！”陽戈感到這個決心正日夜逼近自己。
他在下定這個決心後，隨即想起了“合歡船王”。憑感恩，他畢業後應該回到“合歡”船運公司，“合歡船王”正等待他回去。何況他為了上學向公司貸款，表示這筆款在畢業後回公司工作時逐步扣回的。中國有句俗語：“吃人家的嘴短”，畢業不回船運公司，還真難以開口啊。就此，陽戈又是自己好生為難。
陽戈最後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提前把向公司貸的款還上。
錢從何而來？兩個字：打工。如果再加兩個字：拼命打工。
於是陽戈來麻煩冷先生了，求冷先生幫他介紹工作。
冷先生詢問陽戈都有什麼技能特長，陽戈除掉自己曾為軍人的職業外，基本都如實介紹了。
“到武館打工的活兒使不得，”冷先生在聽完介紹後緊接著說，“你想啊，戈陽先生，到武館打工，免不了有時會帶皮肉之傷，這樣上學是很不體面的。還是應該找一些既不影響形象又收入多的行當做。在西方國家，最受尊重又高薪的職業是律師和醫生，這兩個專業對資質的要求極高，你沒有學習這些專業，這兩項高薪的職業就排除了。對資質要求相對寬鬆收入又高的行業是長途運送牲禽的司機，比如運送豬啊、雞啊什麼的，再有就是做護理工作，這項工作有幾種形式，除了在醫院當護士外，還有被僱到私邸去做，包括生理護理或心理護理，後者有對所服務的對象進行心理疏導和陪伴的性質。”
“這兩項我都可以嘗試。”陽戈說。
“我來幫你設計一下，你可以利用假期當貨運司機，平時的課餘時間到私邸做護士，你看如何，戈陽先生？”冷先生不緊不慢道。
“好啊，就按您說的做吧，越快越好。我人生地不熟，還請您幫我對應。”陽戈有點迫不及待地說。
冷先生介紹的私邸是個舊式大莊園，莊主之於陽戈是位祖母級人物。女莊主自我介紹現年七十歲，但陽戈看她感覺有八十歲了。西方人和東方人比較，從皮相論，西方人普遍比東方人顯老。陽戈相信這位女莊主老婦人就是七十歲。
陽戈的工作簡單，就是放學後過來，主要是以唸誦書籍的形式陪伴。節假日也在莊園度過，總之就是閒暇時間老婦人都希望陽戈過來。當然，酬薪也很高。
莊園坐落在山腳下。老婦人喜歡坐在山腳下的木質長椅上看夕陽，她說：有一種太陽最終落在自己心底的感覺。
差不多，每天下午陽戈都陪老婦人坐在木質長椅上看夕陽。老婦人經常把她的頭倚靠在陽戈的肩上。第一次倚靠時，陽戈身體僵硬，大氣不敢喘，一動都不敢動……他最終想起了自己的祖母和母親，然而祖母與母親的生命都與自己相去甚遠，在他沒有形成牢固記憶的時候就都離開了人世，腦海裡甚至沒有形象的影子。但祖母和母親的概念，使他承受了老婦人的貼近。
老婦人蓬鬆乾枯的頭髮洗的很乾淨，她經常使用的這款洗髮水，散發著木質的雪松的味道，是一種叫大西洋雪松精油的中性洗髮水，青年男子多用，起淨透、清爽的作用。每隔一段時間，她的頭髮還會有另一種味道浮出，洗髮水是乳木果加杏仁油的滋養洗髮水，這一款才適合她的年齡。她有一次對陽戈喃喃地說，她年輕時的情人喜愛雪松洗髮水，那時的她則用馬鞭草檸檬絲滑洗髮水。他們喜歡頂著雪松和馬鞭草以及檸檬的味道一起看夕陽。
老婦人對陽戈的倚靠很沉，有時會倚著他的肩膀昏昏睡去。陽戈把搭在老婦人身上紅里加了百分之四十黑的——比純紅色富麗濃豔的羊毛披肩蓋好，一動不動地坐著。橘色夕陽照射山腳木質長椅上的老婦和青年，還有蝴蝶或蜻蜓可能在他們身邊扇動翅膀，鳥兒倦怠。有一種反差對比後的諧和。當夕陽落山，微涼的晚風隨日晒一天干暖的青草或枯草的味道漫卷，陽戈會像抱起一個小孩似的把老婦人抱回她的房間，放在床上，蓋好被子，然後離開……
有一天老婦人在陽戈的懷裡醒了，陽戈沒有隨即把她放下來，而像往常一樣抱她走進房間。當陽戈正要離走，老婦人叫他到床邊來。她兩手捧住陽戈的臉，說她年輕時的情人的神韻與陽戈非常相像，要求陽戈擁抱並愛撫她。陽戈僵在那裡，沒有即刻拿開老婦人的雙手。僵持中他在尋找可以接受的理由，尋來找去，終不能以錢做決定——那麼，除了錢就沒有再可以接受的理由了。陽戈就是老婦人對年輕時光的追憶。如果說老婦人在夕陽下靠在他肩上令他付出的是陪伴，那麼現在提出的這個要求，接受了就等於將自己出賣。
陽戈最終輕輕拿下了老婦人的雙手，長出了一口氣，說：“讓我為你朗讀吧。”
“那是誰說的呀，‘金子，金燦燦的金子！在金子面前，連驕傲的國王都會脫下尊貴的禮帽……’”清晰的朗誦者竟然是老婦人，她朗誦的時候，語調幽默，笑容開放，眼睛閃著金燦燦的光，直射陽戈。
陽戈與老婦人相視而笑。
第二天，老婦人沒有出來看夕陽。
陽戈給老婦人完成朗誦作業，一個人來到山腰，在接近斷崖的邊緣迎風而立。黃昏的光線變暗，餘暉在草木間遊走，白雲在他頭頂呈退散之勢。不遠處的燈塔剛開始放出平行光束，在這一刻，陽戈決定離開莊園了。
假期陽戈去當運送牲禽的長途貨運司機，一進駕駛室就有種預嘔感。他的手臂發軟，好像握不住方向盤；頭腦發空，失去方向感一樣；目光迷濛，眼淚不由自主地滑下來……這一切都是被牲禽身體的氣味衝撞出來的。高薪的緣由就在這裡。這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的生計啊。但陽戈想退活兒是需要倒交一筆違約金的，陽戈軍人出身，養成責任心強，講信譽的習性，無論如何這第一趟活兒要跑完才行。敞篷汽車運的雞被關在籠子裡，雞嘴可以隨時伸到網狀的籠子外，一路上幾個精神頭十足的雞公，輪番用嘴敲打駕駛室的後窗櫺，頻率均衡，一下接一下的，像與陽戈探詢什麼。彼此的存在感給了陽戈堅持的力量，推動陽戈拉著整車雞飛蛋滾前進的更大堅持力在遠方的“合歡”船運公司，在靠近祖國的夢中水港。滿車的氣味不因“堅持力”而消減半分，相反越來越濃，滿滿地灌進陽戈的鼻孔，陽戈依然沒有忘記自己為什麼要拉著牲禽們滿世界跑的緣由。他漸漸適應了。
拉一車雞和拉一車豬的差別在何處呢？在比重不同啊，比之拉一車活蹦亂跳的雞，拉一車笨重的肥豬的活兒就要付出更多的體力和耐力。而雞也好，豬也好，兩者的相似處在於都是陽戈的同謀，尤其是散發著更大氣味的肥豬們，豬臉始終掛著毫不計較什麼的平靜微笑，以一車豬運送酬金明顯高於一車雞的砝碼，幫陽戈賺更多的錢。
這一年，是決定陽戈日後走向的關鍵一年，他從劍橋大學順利畢業，悉數還完“合歡”船運公司的貸款。他特意向“合歡船王”告別。“合歡船王”不無遺憾，仍有氣量地說：“我就預料有這麼一天，你會選擇一個前程遠大的對你也有前途的國度，你應該是到中國去吧？那裡正進行著舉世傾動的改革開放。”
陽戈回答：“我先到香港。”
這時的陽戈，在企盼清白的念頭上又增加了一層設計——即使眼下我不能帶著清白回來，不能以英雄的名義回到戰友和親人中間，那就帶著厚重靠近祖國。用厚重，來詮釋活著的真義。這厚重，不僅僅是炫目的光焰，應該包括一個人的全部功績和反思。但這並不能剝離和消淡我勢將清白的信念，還是那樣，不證清白不回還，但要在離祖國最近的地方，隱姓埋名，儘自己的最大努力，不求功力地默默為國家多做事情。有誰可將我陽戈的時間和行動置於我的意志之外呢？我對祖國的愛就是我的自由，我畢生都將為我的愛赴湯蹈火。我不知道我將選擇的未來是不是充滿柵欄、鐵絲和荊棘，會不會傷害我的肌膚和肉體，但一切都不會操控我的身心，我可以赤裸靈魂，在自由的碧空奮力振翅。
可能，有可能啊，我這一生都不得在凡間證得清白，那就把我的名譽交給廣袤的蒼穹吧，雲端上最白的那一朵，將是我一生的解謎者。
儘管升漲的潮汐會抹去我的足跡，我仍將不停地奔向那永恆的海與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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