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得有點業餘愛好人得有點業餘愛好

孫犁同志說寫作是他的最好的休息。是這樣。一個人在寫作的時候是最充實的時候,也是最快樂的時候。凝眸既久(我在構思一篇作品時,我的孩子都說我在翻白眼),欣然命筆,人在一種甜美的興奮和平時沒有的敏銳之中,這樣的時候,真是雖南面王不與易也。寫成之後,覺得不錯,提刀卻立,四顧躊躇,對自己說:“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此樂非局外人所能想象。但是一個人不能從早寫到晚,那樣就成了一架寫作機器,總得岔乎岔乎,找點事情消遣消遣,通常說,得有點業餘愛好。

我年輕時愛唱戲。起初唱青衣,梅派;後來改唱餘派老生。大學三四年級唱了一陣崑曲,吹了一陣笛子。後來到劇團工作,就不再唱戲吹笛子了,因為劇團有許多專業名角,在他們面前吹唱,真成了班門弄斧,還是以藏拙為好。笛子本來還可以吹吹,我的笛風甚好,是“滿口笛”,但是後來沒法再吹,因為我的牙齒陸續掉光了,撒風漏氣。

這些年來我的業餘愛好,只有:寫寫字、畫畫畫、做做菜。

我的字照說是有些基本功的。當然從描紅模子開始。

我記得我描的紅模子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十六個字其實是很難寫的,也許是寫紅模子的先生故意用這些結體複雜的字來折磨小孩子,而且紅模子底子是歐字,這就更難落筆了。不過這也有好處,可以讓孩子略窺筆意,知道字是不可以亂寫的。

人得有點業餘愛好

大概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那年暑假,我的祖父忽然高了興,要親自教我《論語》,並日課大字一張,小字二十行。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閒邪公家傳》,這兩本帖都是祖父從他的藏帖中選出來的。祖父認為我的字有點才分,獎了我一塊豬肝紫端硯,是圓的,並且拿了幾本初拓的字帖給我,讓我常看看。我記得有小字《麻姑仙壇》、虞世南的《夫子廟堂碑》、褚遂良的《聖教序》。

小學畢業的暑假,我在三姑父家從一個姓韋的先生讀桐城派古文,並跟他學寫字。韋先生是寫魏碑的,但他讓我臨的卻是《多寶塔》。初一暑假,我父親拿了一本影印的《張猛龍碑》,說:“你最好寫寫魏碑,這樣字才有骨力。”我於是寫了相當長時期《張猛龍》。用的是我父親選購來的特殊的紙。這種紙是用稻草做的,紙質較粗,也厚,寫魏碑很合適,用筆須沉著,不能浮滑。這種紙一張有二尺高,尺半寬,我每天寫滿一張。寫《張猛龍》使我終身受益,到現在我的字的間架用筆還能看出痕跡。

人得有點業餘愛好

我畫畫,沒有真正的師承。我父親是個畫家,畫寫意花卉,我小時愛看他畫畫,看他怎樣佈局(用指甲或筆桿的一頭劃幾道印子),畫花頭,定枝梗,布葉,勾筋,收拾,題款,蓋印。這樣,我對用墨、用水、用色,略有領會。我從小學到初中,都“以畫名”。初二的時候,畫了一幅墨荷,裱出後掛在成績展覽室裡。這大概是我的畫第一次上裱。我讀的高中重數理化,功課很緊,就不再畫畫。大學四年,也極少畫畫。工作之後,更是久廢畫筆了。我的畫其實沒有什麼看頭,只是因為是作家的畫,比較別緻而已。

我也是畫花卉的。我很喜歡徐青藤、陳白陽,喜歡李復堂,但受他們的影響不大。我的畫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真正是“寫意”,帶有很大的隨意性。曾畫了一幅紫藤,滿紙淋漓,水氣很足,幾乎不辨花形。這幅畫現在掛在我的家裡。我的一個同鄉來,問:“這畫畫的是什麼?”我說是:“驟雨初晴。”他端詳了一會,說:“哎,經你一說,是有點那個意思!”他還能看出彩墨之間的一些小塊空白,是陽光。我常把後期印象派方法融入國畫。我覺得中國畫本來都是印象派,只是我這樣做,更是有意識的而已。

畫中國畫還有一種樂趣,是可以在畫上題詩,可寄一時意興,抒感慨,也可以發一點牢騷,曾用幹筆焦墨在浙江皮紙上畫冬日菊花,題詩代簡,寄給一個老朋友,詩是:

新沏清茶飯後煙,

自搔短髮負晴暄。

枝頭殘菊開還好,

留得秋光過小年。

為宗璞畫牡丹,只佔紙的一角,題曰:

人間存一角,

聊放側枝花。

欣然亦自得,

不共赤城霞。

宗璞把這首詩念給馮友蘭先生聽了,馮先生說:“詩中有人。”

我的畫,遣興而已,只能自己玩玩,送人是不夠格的。最近請人刻一閒章:“只可自怡悅”,用以押角,是實在話。

體力充沛,材料湊手,做幾個菜,是很有意思的。做菜,必須自己去買菜。提一菜筐,逛逛菜市,比空著手遛彎兒要“好白相”。到一個新地方,我不愛逛百貨商場,卻愛逛菜市,菜市更有生活氣息一些。買菜的過程,也是構思的過程。想炒一盤雪裡蕻冬筍,菜市場冬筍賣完了,卻有新到的荷蘭豌豆,只好臨時“改戲”。做菜,也是一種輕量的運動。洗菜,切菜,炒菜,都得站著(沒有人坐著炒菜的),這樣對成天伏案的人,可以改換一下身體的姿勢,是有好處的。

人得有點業餘愛好

做菜待客,須看對象。聶華苓和保羅·安格爾夫婦到北京來,中國作協不知是哪一位,忽發奇想,在宴請幾次後,讓我在家裡做幾個菜招待他們,說是這樣別緻一點。我給做了幾道菜,其中有一道煮乾絲。這是淮揚菜。華苓是湖北人,年輕時是吃過的。但在美國不易吃到。她吃得非常愜意,連最後剩的一點湯都端起碗來喝掉了。不是這道菜如何稀罕,我只是有意逗引她的故國鄉情耳。

我很欣賞《楊惲報孫會宗書》:“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說得何等瀟灑。不知道為什麼,漢宣帝竟因此把他腰斬了,我一直想不透。這樣的話,也不許說麼?

人得有點業餘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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