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恢復四十年,聽77級考生講述當年的高考故事

作者 | 張軍

口述丨趙金樓

高考改變了我的人生,而不是人生觀

1975年剛剛開學,任課語文兼班主任的張興城老師召集高三應屆生開會。會議傳達了教育部門的指示精神,告知我們高三學生不再繼續受課,將分設拖拉機班、電工班和文藝班,面向農村需要大家自選分班,必須學習和掌握一門農村實用技能。

我是被班主任安排到文藝班的,任務比較簡單,排練大合唱、演“三句半”和跳“忠字舞”等節目,手握毛主席語錄到農村田間地頭宣傳和演出。高三上了不到半年就畢業了,三角函數等知識還是高考前自學的。

那一年國家已經不再硬性要求下鄉,所以舊社會國高畢業的父親安排好讓我去當鐵路電工,在那個時代屬於相當不錯的工作。但是到了6月份畢業季,我還是堅定選擇了插隊落戶當知青。我要獨立走路,自立苦煉。

這受母親的影響較大,她要求我們8歲以後凡是自己能做之事都要獨立去做,所以我從小就學會了縫補衣裳。

離校下鄉的場面歷歷在目,我們兩男三女同學胸帶紅花坐在馬車上,師生們敲鑼打鼓,夾道歡送,好熱鬧好激動啊!但是父母都沒到場,也沒有給我準備被褥,他們對我是失望的。

過去農村生活實在太艱苦了。青年點就是制瓦房西側一間屋,一個大土炕,中間木隔斷,外邊住兩男生,裡邊住三女生,土炕還要自己燒。如何吃飯是首要解決的問題,最後商定由同學黃金華做飯,工分大家均攤。

青年點旁邊是公用廁所,熱氣騰騰的饅頭一上桌,蒼蠅落一層。日製炮彈殼做的鐘就掛在青年點旁,特別響,隊長一敲,心都要跳出來!

夏天鏟地忙季,我們早上兩點半起床, 三點半必須出村到地,否則扣工分。黃金華頭一天夜裡11點半起床做飯,第二天早上兩點把麵食和鹹菜用報紙打包好,每人一份放在桌上,她就去睡覺了。黃金華做的飯菜十分可口,特別是饅頭,好吃得不行。前年不幸患癌症去世,大家都非常想念她。

我們夾著紙包,扛著鋤頭,幾乎是邊走邊睡。大雨澆個透,冰雹手捂頭,因為路遠曠野,只能忍受。北方農村蚊子特多,抽菸惡習就是這麼學會的。

有一次拉小麥,由於女生無力絞緊繩索,只好幫忙,當我幫助第二個同學時,突然感到天黑一片,隨之倒下,被緊急送到了大隊衛生所,第一次知道這是中暑了。


高考恢復四十年,聽77級考生講述當年的高考故事

在地裡割茅草的北大荒知青。圖片與文中人物無關。攝影/翁乃強

北方寒冬,零下30多度,“煙炮”颳得睜不開眼,但也要到野外刨糞積肥。春種、夏除、秋割、冬送,我樣樣都幹過,留下傷疤刀痕無數,下鄉使我養成了不畏艱難的性格。從未向父母要過錢,年終工分分紅還能給家裡一百多元錢,在當時也算不少。

我是高中入的黨,又是青年點隊長,屬於“根紅苗正”,不久被選調到縣“基本路線教育工隊(基教隊)”。當時農村條件很差,幾個人蓋一床被子。

基教隊有嚴格的“三同”要求,同吃同住同勞動,因此我對農民有基本的瞭解。這種艱苦生活對於農民來說是終生的,但是他們仍然樂觀、勤勞、樂於助人。農民到了過年才肯殺頭豬吃到肉,但是常請我們到家吃“殺豬菜”,嘮家常,平時幹活幫助知青接壟是常事。這種真誠關愛難忘至今,也使我受益終生。

坎坷高考路

1977年9月,小道消息說要恢復高考了,大家都很興奮並準備迎戰。到了10月,正式聽到恢復高考的廣播通知,我們5位知青開始挑燈夜戰。大家齊努力,好不容易才湊齊了教材,但實情是你問我,我問你,都不會啊!高三差半年,基礎又不好,加之忘得差不多啦,無奈只好回校求助老師。

那個年代風氣真好!老師聽說我們要參加高考,比我們還高興,無論何時何地,隨到隨問,百問不煩,甚至幫我解題。他們好像無私幫助還不夠似的,有時還留我們吃住在家,指導到深夜。

後來,我回去看望老師多次,但還是感覺做得不夠。當時自己非常著急,需要補的基礎知識太多了,真的是拼了,一週不上炕,困了就趴在桌上睡,醒了再學。

誰都不知道如何填報志願,只好“自力更生”。午夜雖靜,我卻煩躁不安,走來走去,舉棋不定。昏暗的燈光照著牆壁上僅有的一張全國地圖,我凝視著它,漸漸有了思路:第一志願報雲南農業大學園林專業。那時幼稚的想法就是兩省距離遙遠且又是農科,苦難的知青不會再願意到遙遠的地方讀農科,這樣基礎較差的我或許有望。

考場設在縣城,大家只好步行八里,再乘火車,提前一天住在縣招待所。考物理那天早飯後,我照例在走廊上背記動量守恆定律公式,太投入了。

忽然,我看了一眼借來的手錶,不好,已經開考10分鐘!我推門撒腿就跑,那真是拼了命。正值北方的12月下旬,寒風凜冽,雪花飛舞,竟然跑得我頭上直冒熱氣。虧我年華二十,加之天賦短跑,只晚了20多分鐘。

監考老師看著滿頭大汗的我,狠狠地說,“你怎麼才來!”,但沒攔我。我跑得已經說不出話了,不顧一切地徑直奔向我的座位。此時的我,張著大嘴,喘著大氣,心如敲鼓,手直髮抖,連筆都握不住了,身心好久才平靜下來。


高考恢復四十年,聽77級考生講述當年的高考故事

1978年的高考考場。圖片與文中人物無關。攝影/翁乃強

結果,解題步驟沒寫全,還有一道力學題沒做完。無疑,物理考得最糟。但我真的很感謝他,很遺憾不知道這位監考老師的名字。那年黑龍江省高考作文題目是《每當我唱起“東方紅”》。據班主任講,高考作文滿分30,我得了29分,這得益於初中時看過劉厚明撰寫的《如何寫作文》一書。

高考失利,情緒低落到極點。有一天,同學捎信說,班主任找我有事。我低著頭,邁進了老師的家門,還沒等我開口,班主任就說:“金樓,有件事現在才告訴你。你是咱校高中階段唯一的預備黨員,我認為你第一志願填報哈爾濱船舶工程學院更合適。因此,我改了你的第一志願,也希望你能理解老師的期望。”

聽完此話,我真是欲哭無淚。心想,完了!我的求學生涯可算被您斷送了。此時此刻,填報志願前師生們議論該校的情景又浮現在我的眼前。招生簡章上的“哈爾濱船舶工程學院(哈軍工)”幾個字樣至今還浮現眼前。

老師說,哈船院前身就是哈軍工,是國內知名省內最好的重點院校。該校政審嚴,分數高,許多我們國家領導人的子女都曾就讀過該校,是優秀青年人嚮往的院校。原本填報園林植物專業就是一個或許,如今物理考試的不幸,加之志願的提升,使得自己認定大學希望徹底破滅了。

沒過兩天,我的一顆切牙就疼了起來,側臉腫得老高,像個饅頭。我仰望著群星燦爛的天空,問老天為何對我如此不公,不讓我讀完高三,高考為何偏我遲到?我不是唯心主義者,但卻企盼奇蹟的發生,期盼老天再給我一次機會。

1978年2月初,郵遞員老遠見到我就喊,“金樓,金樓,你的掛號!”我急忙跑過去,一看是哈爾濱船舶工程學院寄來的。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反而有點不敢拆信了,生怕再發生什麼意外。

這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入學錄取通知書了,大約只有A4紙的1/3,上面清晰的寫道“趙金樓同學:你已被哈爾濱船舶工程學院(哈軍工)動力工程系內燃機專業錄取”。白紙黑字,但我還是又看了一遍。沒錯!我高喊起來,“錄取了,錄取了!”連蹦帶跳,忘了說聲謝謝,忘了一切。

大學歲月

77級入學最特殊,三月初開學。我二月下旬啟程,坐了一夜硬座,記得是早上5點多鐘下的火車。當時哈爾濱零下三十多度,我戴著狗皮帽子,穿著一件黑色夾克,棉花都漏了出來。揹著行李,帶著碗筷,獨自坐公交來到了學校。

報道之後,王指導員找我簡單交談了幾句,任命我擔任了77-311班班長,一直連任四年,這很少見。同學們來自五湖四海,最小的不足18歲,最大的四川老吳當時是帶著兩個孩子報道的,年齡相差近20歲。


高考恢復四十年,聽77級考生講述當年的高考故事

文章作者趙金樓。

那時候上大學不收費,助學補助分等級,我拿的是一等,每月19.5元,學校裡的一切開銷,教材、牙膏、伙食……都得從這裡出。伙食很差,最貴的菜也就八分錢,白菜清水裡面搞點肥油,能見到一兩片肥肉就非常不錯了。

也不是你想買什麼就能買,買飯除了給錢還得給糧票。男同學一個月是32斤,根本不夠吃,吃完了就得餓著,所以得省著用。這32斤裡面只有四斤是細糧,其餘全部是粗糧,像南方的學生就受不了它那大碴子,窩窩頭,同學們都長得很“苗條”,見不到胖子。

大家非常珍惜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都想多學點科學知識,十分刻苦,我覺得這四年就是苦心學習,人人都一樣。同學們手持卡片是一道亮景,卡片一面是英文,另一面是漢字。

31號海軍樓有固定的輔導室,也是四年大家學習的地方,中午大都趴在桌子上休息。同學們從31號樓回到宿舍14號樓大都獨立而行,買飯排隊長達十幾米,都是低著頭背單詞,非常專注。有些同學“吃書”,買本小英語詞典,背會一頁撕一頁,然後再買一本再撕,現在我看不到此景了。當時那麼厚的蘇聯吉米多維奇的高等數學習題集,同學們至少做一遍。

在那個年代,大家生活簡潔,事也很少。記得只學過政治經濟學和中國革命史,沒有現在這麼多的政治課程,學時主要用在專業科學知識上。下午跟晚上從沒上過課,只有上午有課,其餘時間都去圖書館借書,再回輔導室自習。

哈船院實行軍事化管理,無論冬夏,6點吹軍號,10分鐘後要列隊點名,跑步千米。定置化管理也是學校一大特色,四年飯桌固定,輔導室固定,座位固定,作為班長曾為同學調座位傷過腦筋。

軍工的學生管理是出了名的嚴格,大學絕對不允許談戀愛的,一旦被發現同時開除,基本沒有商量的餘地。因此,男女雙行看不到,一男兩女或兩男一女倒是允許。回想起來,倒也有好處,養成了守紀律、做事有規矩的習慣。當年哈船院77級招生總數才600多人,女生不足10%,導彈系全是男生。

當時調皮搗蛋的同學見不到,但是維權意識很強。食堂的飯做得不好了,少斤短兩了,為此同學們貼過大字報,畫過漫畫,罷過餐。有件事給我的記憶最深,在大一下學期,有位50多歲的老教師人很好,但是剛農村下放從教,講偏微分方程,有時講錯,有時習題不會解了,很尷尬,開始同學們還上講臺幫助解題,後來聯名上書炒了他魷魚。

我們本科論文(那個年代只有畢業證,沒有學位證,所以還不能叫做學士學位論文)做了一年半,現在的碩士和博士研究生真正做論文的時間又是多長呢?記得指導老師蘇文地拿出一本幾百頁的英文原版《內燃機原理》書說,“你們三個同學拿回去翻譯,一個月之後交稿” 。我們得用格紙一個字一個字地、工工整整的寫好交給老師,可想翻譯後的稿紙有多厚!

從教35年

1982年元月10日,系裡管了頓散夥飯,沒帶學士帽,沒有頒證儀式,我就如此簡單地本科畢業了。那個時代,畢業是要服從組織分配的,基本沒有挑選的餘地。由於是文革後首批大學生,自然供不應求,加之年齡偏大者居多,因此絕大部分同學選擇了就業。我開始被組織分配到北京國家幹部局,後來又要我留校。

留校幹了三年指導員(也兼點課),每個男生宿舍我都住一週,實行宿舍標準化管理,因此學生工作一直走在全校前頭。時任校黨委書記卓明同志在校《船工週報》第5期頭版頭條發表文章,號召全校師生學習。

在後來的幾年裡,學校黨委和省委幾次選調過我,曾有過坐“直升機”經歷。1985年11月,時任校組織部長李鐵民說,黑龍江省120個處級幹部候選人中我排名第一,直接任命我為黑龍江省教委大學黨委基層處正處長,還把我的檔案給調走了。我一個星期沒去上任,因為這事李部長還挺生氣說,“這不是你個人的事,你去有利於學校發展的”。感覺那個年代你做的怎樣,組織上都能看得見,想著你。

我當過動力系指導員、團委書,負責過分配工作,受到的干擾不少,但不願違心去做。我向校領導彙報說,還是想靜靜地做點自己喜歡的事,多看點書,更充實一些,覺得當老師蠻好。

高考改變了我的職業生涯和人生軌跡,但不是人生觀。我的人生觀得益於家教和下鄉鍛鍊。從教35年,無論做什麼,還是認認真真,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前行,這得益於我的自立自信、不畏艱難和勤奮執著的精神,但不是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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