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雅敏 邱靈芳 編輯鍾十五
深圳富源學校涉嫌“高考移民”事件後，32名“高考移民”報考資格被取消。
高考移民並非一個隱祕的群體。在一千萬考生的苦讀與努力背後，早有部分人暗流湧動。甚至在一些高考大省內、在考生中人盡皆知。
高考移民決定往往醞釀已久，並悄然運作。大多數家長，在孩子讀初中時就已通過買房、轉移戶口、空掛學籍等方式，在競爭壓力小的地區佔據一席高考報名資格。高考移民一般都發生在河北、河南、山東等高考大省，而天津、甘肅、貴州、西藏等則是高考移民青睞的遷入地。
高考移民，往往伴隨著金錢和權力。有後者的加持和護航，高考移民們進入更好的學校，人生變得更為寬闊，而這代價則是擠佔另一些考生的權益以及造成教育的不公平。
高考移民擠佔了其他考生的利益。圖/視覺中國
戶籍科父親為兒子，提前五年進藏買房
高考移民的決定早已做好。一家三口，只有蘇皓矇在鼓裡。
蘇皓的父親是縣城戶籍科的科級幹部，母親是一個小工廠的老闆，一家人生活在山東的小縣城裡。
高考移民計劃在蘇皓初二那年開始的。移民的地點是西北邊陲，3800公里之外的西藏。
公開資料顯示，西藏是全國高考分數線最低的地區之一，再加上它特殊的學籍政策（有一部分幹部職工，其子女可在內地上學），自然就成了高考移民青睞的窪地。
蘇皓學習成績一開始“差勁”，班裡60個人，他排在30多名。這樣保持下去，他會考上縣裡的高中、在高考時達到二本線。
整個初中，當時的蘇皓說自己厭學。他討厭自己被放置在一個框架裡，別人做什麼，自己也要做什麼。在學習之外，他一直在思考，自己還有什麼出路。
蘇皓回憶當時，父母對待自己學習態度總是模糊不清。他可以感受到父母對自己學習的重視，但又認為成績的升降沒那麼無關緊要。
或許正是蘇皓的差勁成績，讓父母生出為他設計出一條讓高考更為便捷通向山頂的道路。
出路的想法萌芽於蘇皓父親手中的微小職權。
小縣城走出去一位山東省教育廳的高官。在高官的家族裡，有很多人在西藏當公務員，職務遍佈基層到廳級。他們都認為自己孩子雖人在西藏，但回到山東上學是更好的選擇。所以常常由蘇皓的父親，幫忙處理戶籍更改方面的事宜。
在這之後，利益交換開始了。交換的邏輯是“既然我為你幹了些活兒，那你也幫幫我家孩子吧。”這孩子就是蘇皓。
高考移民離不開金錢的運作。圖/視覺中國
此後，蘇皓的父親將夫妻分戶，然後以每平米不到一萬元的價格在西藏買了一套40平米的房子。在辦理相關手續後，蘇母和蘇皓的戶口遷到了西藏。
接下來再把蘇皓的學籍空掛在西藏，蘇皓則繼續留在山東學習。他只需高考前一週來西藏參加高考。
就這樣，父親依賴高官的人脈關係和資源，蘇皓順利成為藏區的學生。
不同於蘇父，遠在貴州的王家強，則把手裡的權力放任到最大。
他是銅仁市思南縣公安局甕溪派出所的一名戶籍民警。
據中國裁判文書網顯示，2008年至2015年，他利用職務之便幫41餘名外省籍學生，以“補報往年出生方式”辦理了思南縣甕溪鎮戶籍。期間收受請託人的好處費70萬。
除此，王家強還把這些高考移民更改為少數民族，享受高考加分。在考取大學後，再為這些學生遷走戶籍。
直到2016年6月東窗事發。同年10月王家強因濫用職權罪、受賄罪被思南縣法院判罰一年三個月，並處罰金10萬。
成績突飛猛漲，卻因高考移民遭限報心儀學校
蘇皓得知這一決定和其中的利益糾纏，已經是兩年後的事情了。
此時在讀高一的他，在學習上突然“開竅”。他意識到自己的人際交往能力很差，未來人生道路幾乎完全封死，只剩下應試教育這一條道路，而且似乎也不需要與人打交道。為了讓自己有條活路，他必須得學習。
蘇皓還相信自己在學習上有天賦，他比以前更努力了些，成績也逐漸提升。等到高三時，他已經從全校800多名進步到前幾十名，還被高二年級部主任當作榜樣誇獎。
高一下學期的一次考試之後，他是全年級進步名次最高的一個人。回家後他把成績告訴母親，並表示自己以後要申請中國科學院大學。
中國科學院大學，是蘇皓認真查閱很多信息之後定下的報考目標。這所學校有著寬鬆的轉專業環境，這對於不知道未來要從事什麼行業且一定要找到感興趣的內容從而不懈努力的蘇皓來說，是無比適合的。
然而，母親對蘇皓的進步與美好設想反應冷漠，隨口說了句，“你這個成績也用不著太努力了。”
在蘇皓的追問下，母親才告訴他，已經打算讓其去西藏考試。
蘇皓知曉了這個早已做好且無法更改的決定。這意味著，蘇皓沒辦法考取中國科學院大學——十多年來，沒有招收過一個來自西藏的學生。
其實限報考區外的重點院校，正是西藏教育廳考試院出臺的控制高考移民政策之一。
早在2003年，西藏自治區招生委員會出臺了《關於進藏人員子女、非直系親屬報考高等院校有關問題的暫行規定》，限制進藏幹部職工(包括援藏幹部)和按照82號文件規定將戶籍遷入西藏的非直系親屬考生以及以其他理由將戶籍遷入西藏的考生，只能報考區內院校或區外非重點院校。截至2016年，這些考生限報的院校達到了36所。
此時，蘇皓意識到自己在家裡極度缺乏“話語權”。事後他解釋父母親為何沒有告訴他的理由，“他們知道我非常倔”。
更為滑稽的是，有一位同班同學早於蘇皓知道此事，他是蘇父同學家的孩子，蘇父曾和同學“吹牛”時談起過移民西藏的決定。
蘇皓埋怨父母，不止一次地告訴父母，自己“很難受”、“不喜歡”、“不想去”，但執拗不過父母親，並被告知“別無理取鬧”。
他默默順從了父母替他做出的這個“彆扭”但沒辦法更改的決定。高考報名前的手續，是蘇皓和一位廳級幹部親屬的孩子在同一間教室裡一起辦理的。
父母已準備好了所有的事情，蘇皓不用擔心任何報考手續上的問題，只需負責好好學習。
他在班級裡變成了特殊的存在：不再參加高三後期的模擬考試，平時練習的卷子也變成了全國二卷。
成績平平的高考移民生，搖身成為優等生
高考移民的決定同樣被父母隱瞞，還有在河北的許凱。直至高二下學期，這蓋子才被揭開。
許凱是保定人，他就讀的保定市第三中學，高中教育資源雄厚，即使班級排名倒數的同學也可以考上一本大學。
在許凱的認知裡，高考移民不是個祕密。父親有很多朋友因“高考容易”、“離得近”而把孩子送到天津。高中時，班級裡有60多人，通過移民報考的有10個左右，“北京、天津，更有甚者去新疆”
許凱沒料到，這事也發生自己的身上。
初二那年，父母花了80萬在天津薊縣買了一套60平米的房子，從此許凱獲得了藍印戶口和在天津高考的資格。
許凱形容當年的薊縣“到處都在建房”，每一個房地產開發商都稱自己有藍印戶口，以此當做賣房的理由。
天津的藍印戶口，一度成為高考移民的途徑。圖/網絡
許凱購買房產獲得天津戶口，而河北滄州的黃月則直接更改了自己戶口本的戶籍關係。
在整個家族裡，黃月學習成績好。黃月讀小學時，爺爺就很清楚河北高考與天津高考的區別。
為了減輕升學壓力，爺爺便把黃月的戶口改到天津沒有子女的大姑名下。
高三時，黃月去了天津，而黃月的同班同學林小杰則留在滄州。看著身邊的很多同學成為高考移民，前往天津、遼寧等地高考，林小杰曾和父親開玩笑說如果家裡條件更好，自己也可以去移民。
他們也因此走上了命運的分岔路口。
高考移民讓黃月面前的路，變得突然寬闊與光明。
黃月的成績中游，在班裡默默無聞。到天津後，成績變好而受到老師極大的關注，這份關注讓她充滿信心。原本考取一本學校極為困難的黃月，最終考到了中國傳媒大學。這是她河北的班級前三名都可能無法考上的學校。
這些高考移民在換了一個學習環境後，發現自己不必承擔那麼多負重。
週末可以看課外書、去KTV唱歌、在網吧玩遊戲、去爬山……同樣，嚴格的規則和嚴密的檢查與反省不見了。一些原本排名中游甚至倒數的學生們不再沉寂，搖身成為了優等生們，擁有了小特權。
許凱上課睡覺、講話、遲到、剝橘子、吃火龍果……不曾遭到老師的批評。而這些行為若放在河北，被巡視老師發現後，代價則是停課回家反省。
不過，蘇皓看到的大多數高考移民中，只是在聽從父母的安排，他們的目標不是更好的名次和學校。他們也不在乎成績，三四百分都可以接受。
成為一名高考移民後的蘇皓，最後沒能去成他想去的中國科學院大學。他考取了一所中游985的電子科技類大學，“我還是獲利的”。
“自己做不到，才會在網上攻擊高考移民”
在河北排名倒數的許凱，轉到薊縣的高中之後，在四五百人的理科生中，他穩定地排在年級前十名，班級前三名。
高考移民的到來，讓湧入地的學校班級名次開始了一次“大洗牌”，原先的優生排名整體下滑，學校排名靠前的學生幾乎都變成了擁有藍印戶口的人。2014年，天津取消藍印戶口本，這一優惠也不復存在。
這在富源學校也遵循這樣的規律。就在4月28日深圳二模成績出來後，位列前10名的高三學生中，其中富源學校的“高考移民”獨佔6個。
高考前，深圳富源中學有32名高考移民被發現。圖/網絡
但很少有人會承認自己作為高考移民的投機性，以及對他人權益的損害。
高考後的一兩年，許凱從不覺得自己佔了別人便宜。高三時，他曾聽說隔壁班裡的同學仇視高考移民，處處作對，許凱只覺得“挺沒必要的”,“自己的成績都是憑本事考的，根本不礙別人的事。”
“你敢想象高考那年，我們省滿分750分，竟然有50多個人考了700分以上嗎？”許凱提高了自己的音量。那一年，許凱考取進坐落在北京西三環的某所一本大學。
許凱認為高考移民有它的好處。在他看來，通過高考移民這種方式，將那些在高考大省中學習成績很好、但因競爭激烈無法出頭的人選拔出來。
與許凱觀點相近的還有林璐。高中就讀於秦皇島市第一中學的她，高考時的成績只能讀一所三本大學。後來轉到天津實驗中學補習一年後，自認“成績沒有明顯進步”的她，憑藉藍印戶口，最終考取了武漢理工大學。如今，已在英國伯明翰大學讀研。
“那些覺得高考移民不公平的人，是因為自己做不到，才會在網上攻擊高考移民。”電話那頭，林璐語氣冷靜地說。
甚至她提出反問，“如果你把攻擊別人的時間用在努力工作上，自己是不是能多些進步呢？那這樣是不是就可以進一步為自己兒女的未來考慮呢？”
蘇皓是少數主動提出自己“非常難受”的。他曾因抑鬱症休學一年，現在仍在讀大一。
高考移民被他視為“不光彩”，像一個把柄永遠被別人拿著。
蘇皓的擔心不無道理。
2019年1月14日，復旦大學取消了大一學生和路雪的學籍。和路雪是一名在銅仁市思南縣第八中學的高考移民生，原就讀於山東泰安市新泰第一中學。高中三年，未曾在貴州省實際就讀，直至和路雪進入大學後才被發現。
據貴州省招生考試院4月30日通報稱，除和路雪外，還有另2名學生庫某某、劉某某同樣因違規獲取高考資格，分別被清華大學、北京外國語大學取消學籍並作退學處理。他們倆均是銅仁市玉屏縣民族中學的高考移民。
李洋卻是一個例外。據南方週末報道，2005年6月，17歲的他在海南海天學校參加高考，並考出897分的成績，成為海南省當年的理科狀元。但後被發現是湖南省高考移民，並取消報考清華大學的資格。幾個月後，被香港城市大學商學院錄取。
2005海南省高考理科狀元李洋。圖/網絡
蘇皓一直認為，“自己覺得什麼是對的，我就去做”，即使是一些自己不贊成的事情，哪怕無力改變，至少知情權要得到尊重。
他理解父母的用心。但在高考移民這件事上，蘇皓說自己的夢想和感受被忽視，他保持失語並接受父母的安排，而這有違他的人生信條。
大學期間主修社會學專業的林小杰，對高考移民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高考移民是和社會分層有關係的，那些有錢有權的優勢階層，更有能力享受到這種政策的紅利，從而保持住自己的優勢地位。
不過，林小杰自稱從來沒有抱怨過高考移民們。他只是希望大家在稱讚衡水中學升學水平高的時候，也不要一味地貶低那些世俗意義上沒有成功的學生。這些學生並非不努力，只是省內競爭太激烈了，他們就落下了，但這不代表他們一無是處。
“個體的抱怨和羨慕是沒用的，值得關注的是這背後的社會問題。”林小杰說。
（文中受訪對象、和路雪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