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與癮的戰爭

毒與癮的戰爭

吸食第一口毒品的時候,沒人能預想到後來的失控。起初王成總想,等哪天吸膩了就放下了,李哲也覺得,自己想停就停了。事實上,“癮”,已經攀爬到了人體的每個角落。

毒與癮的戰爭

放在醫院辦公室裡的戒毒宣傳畫。新京報記者王雙興 攝

文|新京報記者 王雙興

編輯 | 胡杰 校對 | 柳寶慶

本文約5465字,閱讀全文約需11

王成(化名)的左臂上,有兩條十幾釐米長的疤痕平行攀爬,凸起的粉紅色,在夏天無處遁形。

他今年34歲,“溜冰”12年。不斷進入體內的毒品讓中樞神經變得紊亂,一次“點癮”後,王成耐著心焦和狂躁去找毒販,對方試圖趁火打劫,把每克500元的單價提高到800元。

王成不缺錢,但在毒品的作用下變得易怒,他抄起高爾夫球杆打向毒販的頭,毒販則把手旁的鐵鉤揮向王成的胳膊。

當精神和軀體被毒癮攫住,吸毒者的人生便會立刻失控。王成覺得自己足夠幸運,及時剎住車,而他的“毒友”中,有的自焚,有的跳樓,有的心梗,有的傾家蕩產,有的進了監獄。

北京高新醫院的醫生徐傑見過幾千例像王成一樣的“癮君子”。城市白領、打工者、政府官員、大學生、性工作者、生意人……褪去曾經的社會屬性,變成了穿同樣病號服的戒毒者。

今年的6月26日是第32個國際戒毒日,毒與癮,依然是醫患和全社會共同的敵人。

王成第一次見到冰毒是在2007年,他和幾個朋友一起開車郊遊,有人把類似冰糖的晶體放進透明玻璃壺中,加熱後,順著吸管吸食。王成以為那是水菸袋。

午飯時,因為暈車,王成沒什麼食慾,朋友說,“要不你抽兩口,管用”。第一口第二口有點辣嗓子,第三口第四口就沒感覺了,接著吸,全身舒服起來。就這麼“上道”了。

世紀之交,冰毒、K粉等新型合成毒品開始在國內出現,並在十年左右的時間裡氾濫開來。而2007年,是冰毒剛剛進入內地的時候。“那時候玩這個可以瘋到什麼程度呢?”王成說,“拿著壺,隨便在大街上坐哪兒就可以抽,不用揹著任何人,連巡警都不知道那是吸毒工具。”大半年後,對冰毒的打擊開始嚴起來,王成們扔了壺,換成了隨處可以買到的礦泉水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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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30日,廣州海關通報第三季度查獲毒品走私案件的相關情況。圖為繳獲的海洛因、可卡因、冰毒等各類毒品。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因為家裡有廠,1985年出生的王成有足夠優渥的家境,高中畢業後,手裡拿著大把零花錢,不願意按部就班地工作,他開始放賬(放高利貸),“說白了和黑社會一樣,也就慢慢認識了那幫社會閒散人員。”

許多年後王成回憶,自己在歷史課上學過虎門銷煙,也在電視劇裡看到過海洛因,很清楚毒品“不能碰,一旦成癮就完了”,但在當時,既不知道冰毒是毒品,更沒想到會成癮。稀裡糊塗地,就成了他們那個地方最早一批“溜冰者”。

和王成一樣,李哲(化名)也在朋友的誘惑下接觸了毒品。起初是夜店的搖頭水,後來發現“沒啥太大作用了”,接觸到了海洛因。

從事戒毒工作的五六年時間裡,北京一家戒毒醫院的醫生徐傑接診過幾千位吸毒者,有為了刺激和跟風的年輕人,有為了減肥的大學生和都市白領,有為了增強性功能的中年男性,也有為了炫富或是享受快感的富豪和官吏……

海洛因、麻古等傳統的阿片類毒品價格昂貴,純度高的海洛因每克能達到1000元以上,但冰毒等新型合成毒品相對便宜,有時花上兩三百元就能購得一克。毒品價格的門檻降低,讓很多低收入者也開始接觸毒品。

兩年前,徐傑接診過一位中年男人,戒毒前,他在礦山上挖煤,家裡有兩個孩子,愛人沒有工作,父母身體不好,作為經濟支柱他需要不停工作,別人每月上十個班,他上二十個。因為是超負荷工作,有一次因為工作中打盹,手裡的機器誤傷了其他同事。

壓力之下,男人聽說吸毒之後人可以不用睡覺,於是接觸了冰毒。毒品帶來的亢奮讓他不眠不休地工作。但很快,脾氣暴躁,精神出現問題,數次家暴之後,他被送來了醫院。

徐傑的患者中,有不止一位類似的體力勞動者。曾有一個大車司機為了多拉幾趟貨,經常開夜車,為了提神開始吸毒,最終丟了工作,人也變得恍惚失常。原本想要將家庭拽出貧窮的旋渦,沒想到又因為毒品墜入另一個深淵。

吸食第一口毒品的時候,沒人能預想到後來的失控。起初王成總想,等哪天吸膩了就放下了,李哲也覺得,自己想停就停了。事實上,“癮”,已經攀爬到了人體的每個角落。

王成發現,自己變得越來越焦慮、狂躁,一旦毒品斷頓,整個人像野獸一樣喪失理智,看全世界都不順眼。他想起電視上的廣告,電池沒電時,連接在燈泡上,只能發出微弱的光,但只要充一會電,燈泡立刻亮得耀眼。“哪怕讓我抽一口,就感覺充滿了電。”

李哲也有同樣的經歷。吸毒幾年後,有一天忽然不想吸了,卻發現身體不同意。“渾身疼痛,忽冷忽熱,流鼻涕,打哈欠,嘔吐,拉肚子,肉疼,骨頭縫也疼,真的,無法形容。”李哲意識到,“完了,已經放不下了。”

“每個人都以為自己能控制毒品,但最後都是被毒品控制。”徐傑說。

失控

和毒癮一起來的是賭癮。接觸了毒品,王成又被朋友拉著上了賭場。

十幾年後,王成反思,或許最初朋友帶他走上吸毒的路,就是因為認準了他錢多,人在毒癮的作用下,賭得瘋狂。

他發現,吸食冰毒後,人會變得偏執。王成以前從不賭博,吸毒後,推牌九、炸金花、百家樂,坐在牌桌前就停不下來,沒日沒夜地賭。

他的毒友中,有人夜裡不睡覺,不停地洗車,洗過一遍再洗一遍,最後把零件也拆下來洗;有人抱著手機鬥地主,幾天後朋友再見面,發現他依然在鬥地主;有人買回一整盒打火機,每天晚上對著它們琢磨構造和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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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品檢測設備。新京報記者王雙興 攝

王成腦袋裡只有賭博,最誇張的時候可以一週不睡覺。那段時間,一米七二的年輕小夥子,體重輕到86斤,變得容易出汗、抽筋,只要稍微睡上幾分鐘,醒來就會“斷片”,什麼都記不得。

脾氣也變得古怪。他比以前更焦慮、敏感、易怒,看到有人在旁邊說悄悄話,就覺得他們要謀害自己;一言不合就要動手打架,王成的左臂上有兩條平行的疤,右肘上則是一道彎折的傷,類似的痕跡還留在肚子上、腿上。

2016年,王成去找一個開酒吧的朋友,兩個人坐在房間裡“溜冰”,朋友靠在沙發上睡了過去。第二天接到電話,那位開酒吧的朋友由於突發心梗,去世了。

王成說,兩年後,另一位朋友因為吸毒欠下高利貸,四處借錢無果,拎了一桶汽油,自焚了;同一年,還有一位朋友和女友吵架,女友威脅再吸毒就報警,慌亂之中,他從18層縱身一躍,墜樓身亡。

“現在想想,毒品這東西真挺可怕的,驅使一個正常人說自殺就自殺了,特別極端。”王成說。

徐傑介紹,冰毒等合成毒品會讓吸毒者的大腦處於亢奮狀態,神經遞質增加,刺激中樞神經系統,因此“心癮”更重,也很容易出現精神症狀和心理症狀;而海洛因等傳統毒品讓人處於抑制狀態,主要傷害心臟、肝腎等器官,一旦“點癮”,身體上的煎熬讓人難以忍受。

李哲最狼狽的時候,每天腦子裡只有海洛因,“作為一個男人的責任感一點兒都不剩,什麼事都可以往後拖,只有吸毒不行。”最初每天吸不到1克,隨著耐受性增加,毒品量也不斷增加,到後來,每天需要3克才能維持身體的正常狀態,李哲為此付出的,不僅有身體的損耗,還有每天將近3000元的經濟開支。

“那段時間都不敢算自己花了多少錢,怕算完之後心臟受不了,嘎嘣一下過去了。”李哲說,因為父親經商,家境寬裕,李哲在初中時手裡就攥著幾千元的零花錢,漸漸養成了大手大腳的花錢習慣。接觸毒品後,李哲壓縮一切開銷,錢全都花在了吸毒上。

2016年底,李哲和朋友開車去玩,歸途的高速上,李哲不受控制地睡著了。車速將近260邁,鑽到一輛大掛車底下,彈出來,又刮碰到了另外三輛車。車禍讓高速路堵了十餘個小時。

“我的車比正常轎車矮一點,所以車頂被削掉了,但是人沒有大礙,要是開正常的轎車,腦袋可能就被削掉了。”李哲說。那次車禍,讓他的雙眼皮變成了三眼皮,右側眼瞼留下了疤痕,那輛保時捷帕拉梅拉也報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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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哲的車在車禍中報廢。受訪者供圖

李哲一米八的個頭,鼻樑挺拔,眉眼修長,是個俊朗的男孩子。唯一的不同之處是整個人顯得疲憊,聲音極小,沒睡醒的模樣。

兩個小時的對話中,唯一出現的語調波瀾,是在提起前女友時。前不久,那個曾經陪他走過叛逆時光的女孩子嫁人了,“我瞭解她,她絕對不可能喜歡那樣的(男生),可能就是隨便找一個對自己好的人嫁了。”李哲有點尷尬地把眼淚憋了回去。

幾年前,母親知道了李哲吸毒的事。“怕我做什麼傻事,沒有罵我,也沒有說過我,就每天陪著我,走哪兒跟哪兒。”李哲說。那段時間,她迅速消瘦,還長出了白髮。

不吸毒,身體的疼痛就會從骨頭縫裡冒出來,讓人痛不欲生;但剛把海洛因吸食到體內,愧疚感又隨之而來,覺得自己對不起家人。

雙重煎熬下,李哲決定戒毒。

他從外面買回了繩子,告訴家人一旦點癮,就把他捆到床上,無論如何別心軟,也別鬆開。那次,他被從大年初一捆到大年初七,毒癮作祟,李哲在房間裡掙扎、大叫;母親心疼,在房間外大哭。

那次的強制戒毒並未見效,時間不長,李哲重又碰了毒。無奈之下,他從瀋陽來到北京,到醫生徐傑所在的醫院戒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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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毒醫院的樓層索引。新京報記者王雙興 攝

和李哲的自願戒毒不同,王成是被家人“騙”來的。被發現吸毒後,他的生活開始受到家人的監督,“那幾天特別焦慮,買毒品都得想盡一切辦法,經常要忍著癮,忍到後半夜給哥們打電話,讓他們偷摸兒地送一口給我。”王成說。

一天,堂哥找他聊天,聊著聊著,假裝漫不經心地給他看了看手機裡的照片,是戒毒醫院的病房。“你看這環境是不是還可以?就跟住賓館似的。要不咱們過去試一個星期?”堂哥試探地問。

去就去吧。王成不耐煩。他打算到醫院住上三兩天,敷衍一下家人。

到醫院後,家人說“我們去給你買點吃的喝的”,沒想到的是,沒多久,保安把生活用品提了上來,家人不見了。鐵門一關,“再想下就下不去了。”

王成和李哲成了同一家醫院的“病友”,一個在三樓的合成毒品病房,一個在四樓的傳統毒品病房。徐傑是他們的主治醫生。

平日裡,徐傑和其他醫生在一樓的辦公室裡辦公,掛滿錦旗的牆壁上,一個綠色牌子十分醒目,上面印著《戒毒條例》的第二章第九條:對自願接受戒毒的吸毒人員,公安機關對其原吸毒行為不予處罰。

在這兒,王成和李哲,和其他吸毒者,會在初步檢查後接受治療,醫治毒品帶來的身體損傷,同時通過藥物進行生理脫毒,在後期康復治療和心理治療的幫助下,逐步降低、擺脫毒癮。

剛入院的時候,心裡像長草一樣。弄不來毒品,就常常和其他戒毒者聚到一起,“別的不說,就互相議論那東西的事,你抽的純不純?有勁沒勁?說白了就是過過嘴癮。”王成說。

他印象最深的,是那個長度十幾釐米的壓舌板。一想吸毒,就到衛生間去,嘴張大,竹板探進喉嚨,緊接著胃裡翻湧,嘔吐物一洩而出。

徐傑介紹,這是心理學上的厭惡療法,連續21天足以讓人形成條件反射,以至於看到、想到毒品會有嘔吐的慾望。

救贖

近幾年,越來越多的新型合成毒品出現,徐傑列舉,像菸葉的“娜塔莎”,事實上是一種合成大麻,服用能使人生幻,毒性強於傳統大麻數倍;藍色片劑“藍精靈”,本名氟硝西泮,在坊間被稱為“迷姦藥”“約會強暴藥”,服用後會不省人事,併產生順行性遺忘症;簡稱LSD的麥角二乙酰胺,也被稱為“郵票”,以彩色小紙片的面貌出現,通過皮膚黏膜便能吸收……

另外,吸毒者的低齡化趨勢越來越明顯,徐傑的患者中,年紀最小的只有14歲。“我接觸到的很多家長,原來都覺得毒品離孩子很遙遠,怎麼會發生在自己家呢?後來突然得知孩子吸毒,整個人都蒙了。”徐傑說,“事實上,毒品就在我們身邊,一定要從小告訴小孩,什麼能碰,什麼不能碰。”

徐傑告訴記者,對青少年的性教育此前也是缺失的,但經過近幾年的全社會參與,慢慢有了提升。但在對毒品的認知上,從家長到社會依然存在很大的空白。

記者採訪時,一位母親帶著女兒找到徐傑,女生留著短髮,瘦瘦高高,語氣有些拘謹。幾年前,因為痛經服用了某處方藥,藥物中的鹽酸羥考酮是國家管控的一類毒麻藥品,服用後,女生感覺到歡欣快感,開始從黑市大量購入,最多的時候,一天服用一百餘片。

從2015年至今,徐傑接診了近250例藥物成癮的患者,“處方藥的濫用更為突出和嚴重,這也是將來的一個趨勢。”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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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傑和患者在一起。受訪者供圖

從五六年前開始從事戒毒工作以來,徐傑每年都會接診五百到六百位患者,其中,大部分海洛因吸毒者會在出院後復吸,相比之下,冰毒吸毒者的戒毒成功率較高,但也有很多人出院後,徐傑再也聯繫不上。

去年8月,王成用一個多月時間完成了戒毒治療,情緒漸漸穩定,他留在醫院,成了一位志願者。

他坦言,自己沒有什麼公益情懷,當志願者也完全出於自私的理由:離開原來的朋友圈,是為了讓自己徹底戒毒。

徐傑說,讓一個人戒毒,必須先要戒掉原來的朋友圈,如果已經在生理上實現了脫毒,但心理上再次受到熟悉環境的吸引,努力就都白費了。以前的患者中,有人選擇換一個城市生活,有人乾脆出國工作,有人甚至上了遠洋捕魚船,一出海就是半年,慢慢擺脫了毒癮。

在醫院當志願者的生活還算清閒,王成有時幫忙去外地接患者來北京,有時和戒毒者談談心、聊聊天,他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一方面因為逃離了毒和癮的束縛,另一方面,是因為重新找回了被信任、被尊重的感覺。

吸毒的12年,以前的朋友早就疏遠,身邊全是“癮君子”,大家因為毒品聚在一起,關係好壞,全看手裡金錢和毒品的多少。

王成說,重新回到正常的社會中,自卑感經常侵襲。“有時別人看我一眼,我就會特別不自在,心裡想,他們是不是懷疑我吸毒啊?”時間久了,就開始逃避人群,因為總覺得別人看向自己的眼光有異樣,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參加朋友的婚禮了。而在吸毒前,王成家世顯赫,經濟闊綽,是“特別驕傲的一個人。”

在醫院的志願者生活讓他重新找回“人”的感覺。進進出出,保安會笑著和他打招呼,有時犯了毒癮,對方還會形影不離地陪在身邊,擔心王成再沾染毒品。

前不久,醫院領導要外出參加活動,司機不在,便請王成幫忙開車。晚上,各自歸家,領導讓王成把車開回醫院。攥著鑰匙的一瞬間,王成突然感動得不行,“我是一個吸毒者啊,人家能這麼信任。”他說,“以前,我有朋友吸毒沒錢了,借別人的車,然後偷著給賣了。”

徐傑說,吸毒者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是壞人,是社會的渣滓。他們是走錯路的人,是違法者,但同時也是毒品的受害者,是病人。“他們需要的是同情、支持、理解、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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