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學術界——一個大學教授的辭職吐槽

大學 美國 Google 世界歷史 Science 2017-06-14
遠離學術界——一個大學教授的辭職吐槽

本文2012年夏發表於作者TerranLane博客

現在差不多每個人都知道我已經辭去新墨西哥大學(以下簡稱新墨大)的職位了。從七月開始,我將轉投谷歌,前往位於麻省劍橋市的分部工作。

無數人,從我的朋友到我的(前)系主任都問過我,“為什麼?為什麼要放棄這麼完美(有人甚至用了‘清閒’這個詞)的終身教授職位,去摻和到那些繁瑣的商業生活中去?”

說實在的,這其中的原因相當錯綜複雜,有的也確實只是出於私人的考慮。但其中也有另外一些,跟新墨大、跟整個新墨西哥州、整個學術界甚至是整個美國的風氣有關——關於這幾條,我還是不吐不快。辭職這個舉動並非一時衝動的後果,而我也想借本文警示各位:以下這些令我對學術界倍感失望的因素,其實同樣也在影響著全美其它的教授們。我所擔憂的是,如果我們繼續無視教職崗位的吸引力消退的話,美國,這個全世界最富創新力的源泉,終將面對令人堪憂的未來。

1、改變世界的機會

本來,我投身科學的最終目標,是希望能為世界做出一點積極的貢獻。這一目標並未動搖;但是,由於以下原因中的幾條,實現它已經變得越來越難。谷歌作為一個商業組織,確實是一個利用尖端計算機科技切實地推動世界進步的榜樣。儘管在谷歌這樣的商業巨擘裡想要有所建樹也並非易事,但在當前的學術風氣下,做出點東西的可能性依舊比留在學術界高得多。

2、工作負擔與家庭、生活的平衡

這一點早就已經是老生常談了,我也沒必要再贅述什麼。我只想說,當教授本身就足以讓人心力交瘁了——如果你想要把活幹好的話——而拿到終身制後依然要面對的種種情形則更是雪上加霜。這個問題在學術界非常普遍,而新墨大的情況也不會好到哪去。即使是到我辭職離開的時候,學校也依然還沒有通過任何一項統一的請假制度,為教職員工因父母職責或是其它家事請假提供相應的便利;更別提如何建立長期穩定的機制和補助方案,幫助教職工們平衡他們的工作和生活了。

3、權威集中,獨立消退

我任教新墨大的這些年裡,頭頂上換過四任校長、三任教務長,還有兩任系主任。管理層頻繁更迭中的主旋律,始終是權力、資源的進一步集中化,給院系和教職工帶來了日漸增長的壓力。這一緩慢卻顯而易見的過程,帶來的是對學術獨立性或明或暗的傷害,是對教職工關懷的流失,也是工作不確定性的蔓延。另一方面,我(還有很多同事)也感覺,這些攻擊破壞了大學本身所承擔的教學與科研使命。

4、資金環境

兩場同時進行的對外戰爭打了將近十年之後,美國又遭遇了兩代人以內最嚴重的經濟蕭條——如今無論是聯邦還是州內的財政預算都已經大幅萎縮。更糟糕的是,共和黨領導下的惡劣政治氛圍以及他們刻意造成的國會混亂徹底斷絕了任何長期、合理的預算規劃的可能性。在這樣的壓力下,我們已經目睹了聯邦科學項目資金連續至少七年的止步不前,以及全國各州立法機構對教育經費的無情削減。這些力量集合在一起,一點一點地啃食著大學的生存空間,迫使校方不得不向教職工們轉嫁壓力。於是,在經費越來越稀缺的時候,教授們卻在被學校越發賣力地驅使著,向聯邦政府爭取更多的科研經費。最終導致的結果,是一套於大學非常有害的政策——它們不僅造成了教學與科研的對立,還使得兩者都屈從於根本不切實際的資金追求。例如,新墨大工學院最新頒佈的一個制度,就以教學負擔為懲罰,誘使教授們更多地去追尋科研資金(事實上,該制度只以教授們引來的科研資金作為其學術能力的唯一度量。而匪夷所思的是,這跟學術能力壓根毫無關係,更別提創新能力了)。

5、過專業化、心胸狹隘與目光短淺

資金上的壓力同樣也帶來了精神上的壓力。當人類感到不安時,我們會變得更保守與退縮——我們只求凡事穩妥,而不敢放手一搏。但問題是,創新從本質上就離不開探索性的風險。創新的目標是發現新事物——超越現狀,發現或者創造前所未有的事物。既要求索未知,又要萬無一失,本來就是自相矛盾的。

在美國,傳統意義上,大學一直在為類似的科學探索提供一個安全的避風港,而聯邦、各州和企業對此的資金支持也一直不曾斷供(順便提一句,採購現成的尖端研究成果,要遠比通過工業界或是政府親自研發來得實惠,而且還能讓這些機構規避失敗的風險)。這一結合曾經帶來了驚人的回報,利潤常常是投資的好幾倍都不止。

但這當前的風氣下,所有這些機構,包括科學家自己,都在有意迴避著探索性的研究,求諸於更為安穩的路線。多數資源,都流向了已經被他人確證、保證有所回報的想法、技術(以及學者);而主流之外的想法,卻越來越難以得到同行評審的認可,獲取學校的支持,或是贏得相關機構的經費。其後果就是,在大量的科研領域,學者的視野越來越狹隘,對創新性的探索越來越排斥(我的同事,噴氣推進實驗室的基裡·瓦格斯塔夫,針對我們所從事的機器學習領域,就該問題的一個具體方面寫過一篇精彩的分析)。

6、激勵缺失

除了以上幾條,“要麼發表、要麼消亡”和“不拉經費、死路一條”這樣的壓力,打擊了研究者對自己專長之外的領域的探索。現如今,無論是想在你自己的領域發表創新性的專著,還是試圖努力發掘新的交叉領域、拓寬經費來源,都已經越發地不可能(更別提類似“幫助學生完成學業”這樣的“雜事”了)。在這樣的情形下,想做探索性和交叉性的研究變得越來越困難。而很多對社會意義重大的交叉性項目,其實並沒有要求每一個相關的學科方向都非得做出創新性的研究成果不可。類似的門檻因此而阻礙了很多人在這些方向上投入自己的精力。就拿我自己的經歷來說吧:當你不能從“幫助拯救嬰兒的生命”這樣的工作裡得到應有的肯定與認可時,你就知道我們的學術激勵機制肯定出了什麼大問題了。

7、教育的量產化

對於斯坦福的超過十萬學生的計算機課程、麻省理工的系列開放課程以及其它致力於大規模遠程教育的項目,新聞媒體上可謂是一片齊聲讚揚。從某些方面來說,這些努力確實令人激動——這或許是上千年來第一次為人類的教育方式提供了一種結構性改變的可能。它們將教育“民主化”了——為全世界不同地區、不同經濟與社會背景的人們提供了接觸世界頂尖教育的途徑。要是我們能夠將優質的教育提供給越來越多的人們,將可以誕生多少拉馬努金式的天才?

但關於這一浪潮,我不得不提出三個警示。

首先,我所擔心的是,教育的規模化,將會帶來跟製造業兩百年間的量產化一樣的後果——政府當局為了節約開支,會迫使遠程課程的規模一再擴張,從而進一步削減授課所需的教職工崗位。誰知道會不會有一天,整個美國的計算機科學專業只剩下唯一一個教授?

其次,我懷疑“贏者通吃”的循環會像它在工業界和社會中一樣造成學術界的畸形扭曲。當不再有距離或學費的限制以後,還有哪個學生會拒絕斯坦福和麻省理工的遠程教育,而選擇類似新墨大這樣的學校?離學術界出現的美國電話電報公司(AT&T)、微軟或者谷歌這樣的寡頭還有多久?離1%的大學和教授佔有99%的學生和資源的日子還有多久?

最後,這一趨勢將威脅甚至是抹除學術界裡,對學生和教師最為寶貴的體驗。從最本質的層面來說,教育發生在個體與個體之間——這是一種教師與學生之間私人的溝通,無論時間或長或短。它可以是隨堂回答一個學生提出的問題,也可以是在面談時間用二十分鐘解決一個難題,甚至是花上幾年時間與自己的指導的博士生緊密協作——這其中的人性溝通,對雙方都意義非凡。它所帶來的影響之深刻,遠遠超出了對信息本身的傳遞——它教會我們如何融入周邊的社會,併為我們設立了一個值得效仿的榜樣——在一個學術領域內我們該如何行事,如何縝密思索,如何變得更專業,以及如何實現心智的成熟,等等。我非常擔憂的是,我們對這一過程的“民主化”,將會切斷這一人性溝通,把這一上千年的古老事業中,最充滿歡樂的一面消磨殆盡。

8、工資待遇

一直以來,學術界工作者的收入都低於他們工業界的同行們——其中的差距通常還大得驚人(尤其是備受業界青睞的行業,如簡稱STEM行業的科學、技術、工學與數學,還有各種醫療、法律以及其它學科)。從前,大學還能為教授提供寬鬆的學術自由與日程安排,以及培養下一代人的愉悅感,以此來補償他們收入上的劣勢。但我上文所提及的種種改變,卻把這種補償給掐掉了一大半。這使得我們在拿著不相稱的薪水的同時,卻拿不到其它應有的回報。就像一位同事在我宣佈辭職時所說的,“‘酷’也是我們的收入之一。要是‘酷’的成分都沒了,那我們還不如去其它地方多賺點錢呢。”

9、反智主義,教育無用論,還有對科學與學術界的惡意攻擊

在這個國家,如今有一種可怕的趨勢——往小了說,是對學術界的攻擊;往大了說,則是在對思想自由與知性主義的攻擊。思想自由被渲染成破壞性的、危險的、精英至上的,還跟陰謀論扯上了關係(我都不知道“陰謀”兩字從何談起,它可不是你們這些傢伙想當然的那種意思)。大學被指責效率低下,教授們則形如行屍走肉(在他們拿到終身制以後)或是在以某種方式“迫害年輕一代”(蘇格拉底的反對者們,在他們毒死人類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前,也說過類似的話)。政客們攻擊科學界,為的是不過是討好原教旨主義者以及各自的資本贊助者。

其實這些想法背後的元素,多多少少都曾浮現於美國的思潮中。但最近這些年裡,這卻已經成為了這個國家的時代精神中,一個潰爛、化膿、生疽的傷口。那些肆意攻擊教育事業的人或許忘了,美國正是通過19世紀所引導、創立的公共教育體系,才改變了數千年來社會與經濟上的不平等?他們或許也忘了,正是教育造就了我們領先世界的各個行業,從而奠定了這個國家偉大的根基——藝術、音樂、文學、政治哲學、建築學、工程學、理學、數學、藥學……?他們或許還忘了,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依賴於(受過教育的)創新;而人類史上最強大的軍隊,也離不開教育體系所結出的科技與工程學的碩果?他們或許更忘了,美國的脊樑——我們口口聲聲說要維護的憲法——就出自啟蒙時期受過良好教育的政治理想主義者;而他們堅信的,是隻有通過被啟蒙過的、受過教育的選民的一舉一動,才能實現自由與一個更為公正的社會?

坦率的說,現狀不僅令人作嘔,更是危機重重。要是任憑這些憎恨者、恐懼者還有政治投機者當道掌權,他們將會剖空人類史上最偉大的機構之一;而在此過程中,他們也將割斷這個國家的氣管,放幹未來創新的血液。我確定,其它國家將會很樂意填補這一空缺,爭相啄食這一具名為“美國”的屍體殘骸。

作者後記:

在我的決定背後,當然還有對其它因素的考慮。而任何生活的變遷也很難在一篇短文中闡述清楚。不過,本文中所列的這些都是最主要的因素了。

我也並不是永遠拋棄了學術界。我只是暫時希望嘗試一下工業界這條路,而未來我也隨時有可能迴歸學術界。教授這份工作,毫無疑問依然有我所欣賞和喜愛的地方。在此期間,我也會尋找其他的方式,去貢獻社會,去教育下一代,也去改變這個世界。(生物易構 | 更人性的生物化學試劑採購平臺 -bioeg.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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