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崔璀
貓小姐跟老公鬧翻了天。
「我摔門就走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還腫著。「氣得發抖，不知道是氣他還是氣自己，哭完了大半年的眼淚。」
深夜她拉我去江邊走路，一步一步，像是要把錢塘江走穿。
你如果認識她，基本就等於認識了正能量本人，肯吃苦，能量足，積極向上，飯桌上是冷場殺手，工作時是行走的雞血。
5年前剛認識她，更是甜得要滴水，有時候見客戶，開口就「大哥！」，我們忍不住私底下拉一拉她，「你今天只需要釋放50%的熱情即可。」這些年沉穩了很多，仍然是典型的好姑娘光芒萬丈。
「你看我，面對外人生怕一丁點照顧不周，對親密的人，簡直原形畢露。真是太過分了！」
我看她半天，「不然呢？」
她沒反應過來，一愣，「啊？」
不然，我們怎麼辦呢？
當全職媽媽要面對被人說放棄事業沒有追求，但事實是每天無間隙應對小朋友呼喚成百上千次「媽媽」，還得注意「對孩子保持耐心」；努力工作吧還得消化孩子抱著你的腿大哭「媽媽不要走」的心酸悲楚；在職場拼搏吧，有甲方、老闆、業績要對付，任何一方你稍有輕心就有可能被「商業社會無情嘲笑」；創業自己當老闆吧，要帶兵打勝仗萬一失敗一次自己不能洩氣得打起精神鼓舞士氣，發火忍不住擔心話說重了事後要安撫保持員工積極性……
壓力很大啊朋友，每天有一萬件事情等著處理啊朋友，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麼不輕鬆啊朋友！
有些人與心理醫生定期見面，關起門來哭訴一小時；有些人抽菸喝酒，尼古丁和酒精把一些感受虛幻成煙霧；我一個朋友，經營一個500號人的公司，他壓力最大無法入睡的時候，是去找小姐，關在不超過3平方米的房間裡裸聊。
那段時間我剛好接手了新業務，完全不熟悉甲方的話語體系和業務關係，每次去對方公司開會，路上都有種奔赴戰場的絕望。但千萬級的招投標項目半個月之內必須要拿下，天天加班到半夜，沒力氣開車的時候老公來接，一坐上車，全身的真氣立即消失，整個人縮進座椅，通常的對話是：「你怎麼了？」「我不想說話，你開你的車。」梆的一聲，像一個冰塊砸到他臉上。
他也有脾氣上來的時候，如果他勇往直前再多說兩句，那就算踩到雷了，必然原地爆炸，或是以我放聲大哭收場。
憋了一天已經脹成氣球的我，好像就是為了等他來戳。
哭到力氣用光，但是，元氣彷彿回來一些。
當聽到朋友告訴我，他的解壓方式是裸聊時，忽然覺得，跟親密的人爆炸一次，大哭一場，還是很值得……推廣的……
◈
但我能理解貓小姐的不安。我們都這麼被指責過啊。在網路上搜索一下「對親密的人」這個關鍵詞，排在最前面的結果都是「為什麼我們對陌生人客氣，對親密的人苛刻？」「我們要對親密的人保持尊重和耐心。」
大家被教導的是，親密的人是真心在乎我們的人，你卻把最好的狀態都留在外面，把受到委屈發洩到他們身上，你於心何忍！
但那些委屈還能安放在哪裡呢？
鹿姑娘是朋友圈中的學霸，自學拿了精算師和心理諮詢師證書，學過三門外語，總之就是各種搞得定。
前段時間她想買房子。白天工作忙，晚上抽時間跟著中介到處看，綜合價格、環境等等，好不容易選中一套，又趕上限購政策出臺，她跟老公倒是符合條件，但無奈房價在那幾天長得飛快，房東一拖再拖不肯簽約。
拖一天就是幾萬塊人民幣，她急死了。又趕上那段時間她剛換了新工作，各種業務還不是很順手，著急上火，感冒發燒了好幾天。她自己工作忙得壓根顧不上看病，反倒一聽說房東生病住院，立即帶著水果去探望，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了一下午，終於把合約簽了下來。
誰知道半個多月之後，房東還是打算毀約，把房子賣給出價更高的客戶。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鹿姑娘正在開會。項目一直沒有起色，兩個同事隔著桌子針鋒相對，手機響了，中介的短信：「沒辦法，我們也盡力了。」輕輕巧巧幾個字。
鹿姑娘按掉手機，面無表情，繼續討論項目。老闆正在發飆，「下次決不允許再有這樣無效的會議！」
她說，「好。」
她沒法崩潰，因為是在工作，那彷彿是作為成年人的基本要求；她也不知道怎麼崩潰，這不就是商業社會裡經常會遇到的事情嗎？認栽就是了，有什麼好說的。
但是明明感覺到肚子裡、腦袋裡、喉嚨裡，有股邪氣在衝撞。那天回到家，她一會兒研究合同條款，一會兒找律師朋友，一刻不敢讓自己停下來。老公在一旁不經意地說，哎算了，當時就覺得這房東不實誠，不賣就不賣了吧。
這下真是撞上了槍口。鹿姑娘極少發飆，但發起飆來自己都害怕。怒氣發洩完，又抱著老公一陣嚎啕大哭，最後抽抽搭搭地睡去。
神奇的是，第二天醒來，她感覺到一個月以來第一次這麼輕鬆。
繼續加班加點地工作，繼續奔波看房子，繼續和老公斗鬥嘴。但是她覺得安全和踏實，那是親密的樣子。
「唯恐誓盟驚海嶽，且分憂喜為衣糧」。
◈
我們從不是真的想傷害親密的人。這一生，我們一直在學習對自己的言行負責，一句話可能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會不會傷害到別人。我們逐漸知道分寸，八面玲瓏。這很好，是我們多數時候的狀態，是生存法則。
像一隻不斷磨練爪牙的貓，時間長了，漸漸摸清楚自己與人接觸的力道。
卻也在另一個人身上，抓出了橫七豎八的血痕。
有時候覺得應該說一聲謝謝，但又覺得太做作。
還是繼續看他不順眼吧！
不順眼，各種不順眼。他有多嫌我們矯情，我們就有多嫌他沒用。從早到晚，這種人的存在就是為了惹人生氣的。——你們怎麼可以這麼笨啊，這麼不會說話！怎麼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喋喋不休個沒完啊！怎麼說你兩句就不吭聲了啊！怎麼還反問我到底想要你說話還是不說話啊……天啊！怎麼這麼沒有眼力見兒啊！
但是，其實，謝謝你。
謝謝你，給了我們一個無理取鬧的機會，謝謝你惹我們生氣發怒，其實我氣的根本不是你。在我們沒有力氣的時候，因為還有一個人可以讓我不順眼，我們好像多了一些膽量，更原始，更粗魯，跟文明社會的教導相違背，爆發起來像一頭莽撞的牛，我拉不住，也搞不定。它們席捲而來，我面對那片狼藉，不知所措。
不是不懊悔的，幸好每次你都會說，「不然呢？不然又能怎麼辦？你這麼難。」
於是又想哭了。
這一生，能碰到在他面前哭成鬼而不覺羞恥的人，還會有幾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