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多歲的鄧婆婆在老屋前，她已經在龍王廟街上住了半輩子，拆遷以前，婆婆便離開老屋，搬進了街對面的商品房。每天，婆婆仍要回到小院，坐在老屋前，同尚未搬走的陳婆婆一道納涼閒聊。

一、未搬的老人

“做人就要爭氣，是我的，我咋個不去要？”

龍王廟正街和耿家巷的拆遷，已過去近一年，現在遷而未拆，乍一看，似乎和從前並無二樣。

再看，沿街瓦房裡開的鋪子，都已關了門，上了封條。鋪子背後的人家也悉數散去。擺地攤的卻多了起來，街上不至太過冷清。

邱家祠、劉公館、潤居……都大門緊閉，我本想試著溜進這些地方，瞧瞧它們現在的模樣。走在街上，無意進了劉公館旁邊的巷子，小巷在菜攤後面，只幾米長，盡頭是一道漆黑的鐵門，門合著，從中隱約傳出一陣陣說話聲。

龍王廟正街上的貓兒

走近鐵門，輕輕一推，原來這門只是虛掩著。我伸起脖子，小心地探頭朝內觀瞧，兩個老太太正坐在院裡，見到我，其中一位搖起手中的蒲扇，招我過去。我這才把身子挪進院裡，向前走著，老人家忙從旁邊抽了把靠椅，邀我坐下。

陳婆婆（左）和鄧婆婆（右）都已九十多歲，兩人幾十年如一日，每天都在老院裡坐著擺龍門陣。鄧婆婆已經搬到了街對面的商品房中居住，陳婆婆是整條街上唯一還沒有搬走的住戶。

“我不搬嘛，我那邊的房子還有二樓，都不給我算面積，你說他們好不講道理嘛，我為啥子搬。”

“他們不給我算面積，少算這麼多錢，誰曉得是哪個拿起了。還有院子的公共面積，原來每戶都是出了錢的，現在也不算，有一百多萬。”

“今天早上來，還說要給我停水。上午來了，他們弄了弄，沒扳開，自來水管都鏽住了，擰鬆了一點，水還是有。要是真給我停水了，你說我都九十多了，你給我停水，我就去找政府，找街道辦，找警察。”

“做人就要爭氣，做人就要爭氣。不是我的，多一分我也不要，是我的，我咋個不去要？該是我的，我就必須要。你讓我搬，我也不走，做人就要爭氣。”

陳婆婆是街上最老的住戶，解放以前，她就隨父母遷到了龍王廟，買下一間屋子，算下來，在街上住了快八十年。提起拆遷，陳婆婆倒出一肚子苦水。鄧婆婆在一旁只管笑著，她的聽力不是太好，直說“聽不到”“聽不到”。

兩位老人背後的老屋，低矮破舊，院中陰暗潮溼，蚊蟲滋生。在院裡可以看到不遠處春熙路上的高樓，這兒和春熙路、太古裡只隔了幾百米。

“那個屋頭的叫啥子來著？我給搞忘了，有八十七八了吧，好像比你小几歲，那時候不願意走，她女兒硬是給抬到車上了，送去養老院了。”

“比我小兩三歲，應該是八十七、八十八了，我都好多年沒見她了。”

“你們年輕人一定要孝順”

“你屋頭幾個人？”陳婆婆問起我。

“就三個，我爸我媽加上我。”

“哦，你是獨生子。你一個人在這兒，這麼遠他們不掛念嗎？”

“年輕嘛，多在外面闖蕩闖蕩，現在交通也很方便。”我自然地問起婆婆：“您有幾個孩子？”

“我？你看我這個樣子（她指了指背後的老屋，意思是一個人在這兒單過），我就是個典型（反面）例子。不說這個了，說到這個我心裡就難受。”

我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不單單是因為說了不合時宜的話。像是有一股氣流從胸腔湧進了喉管，逼得人喘不過氣。

“你一定要孝順，好好孝順你爸媽，以後你就把他們接到成都來養老。”陳婆婆說著，衝我搖起蒲扇，“您別給我扇，別給我扇，我一點兒都不熱。”我自覺承受不起，連連擺手。“我看到蚊子了，哪兒能不給你扇嘛。”說著，婆婆又搖了幾下。

屋外菜攤上的兩隻貓，母貓緊跟著幼崽寸步不離，看到我，母貓警惕起來，喉嚨裡嘶吼著。小貓的身子擋住了視線，看起來異常凶悍的母貓其實斷了一條腿。

“你塗點口水上去嘛。”看我被蚊子咬得渾身是包，陳婆婆的蒲扇搖得更用力了。

“你會畫畫不嘛？”

“我會一點，以前學過，就是畫不好，沒這個天賦。”

“你去買點畫紙嘛，沒事就畫，出來逛也能畫，畫好了多賺錢的，一個月掙一萬塊沒得問題。買紙買筆這些不要心疼錢，將來你學會了，很快又能賺回來了。”“你不要到處逛，沒事多學習，年輕人一定要多用功。”

我聽出婆婆的言外之意，她覺得我這樣閒逛不是益事，又不好向我明說，就借畫畫的事提點我。我衝婆婆連連點頭，領受著這份好意。

“你啥子時候走？一會兒該關門了，下午他們（指拆遷辦的工作人員）都要來看，看到生人進來要不高興，我一會兒還要把門鎖上。”

看了看時間，我便起身向老人告辭。

劉公館轉角樓所在的龍王廟正街70號，門洞一旁掛上了銘牌，拆遷辦僱的人已經住了進去。

從院裡出來，街上比剛剛更燥熱些了，人人都垂著頭喪著氣，盼著太陽趕緊落山。

我試著在街上找尋那些從前去過的老屋，扒著門縫，卻好像什麼也沒有望到。

過了幾天，我又到龍王廟正街，街上已經打了圍，陳婆婆的家門前也封了起來，沒想到這麼快，婆婆也搬走了，街上再也沒有住家。打圍後，街上逐漸冷清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