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散文)李直'

不完美媽媽 沙土地文學 2019-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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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散

李直

題目中的這個“老”字,和“老師”“老虎”裡的“老”不同,和“老年人”“老屋”裡的“老”一個用法,是“老邁”“衰老”的意思。

分田單幹那年,全體社員瓜分了生產隊的集體財產。土地、牲畜、犁杖、大車……所有的生產資料,一一均分。有的人家分了馬,有的人家分了羊,也有的分到一輛大車。我家分到一頭老牛。

母親把這頭老牛牽回家,放在院子中央。它不動,似雕塑一樣站著。“總算是個力量”,母親歡天喜地的說。

原本,它可是黃色的,杏黃或略略泛紅的黃。年深月久之後,這黃色已十分老舊,而且全身顏色不一,有大塊的灰和骯髒的白分佈其間。斑斑駁駁,如患了皮癬。它也生有兩隻角,略向內彎曲,但已無光澤,狀如槁木,似乎早就從內裡朽爛,只須伸手略一觸碰,就能掰下來。特別是它的雙眼,已瞭然無光,如同蒙了一層雲翳,又活似在眼眶內嵌了兩塊石頭。它似乎不看什麼,一切也用不著看,眼睛對它來說,不派用場。

給它端來一筐青草,放在它的嘴巴下面,它依然保持著原樣,即不眨眼,也不張嘴,更不曾低頭,只是略深一點吸了一口氣。在我們的注視中,它站著,許久許久,才緩緩低頭,咬起幾根草莖,開始咀嚼。

它的咀嚼異常緩慢,似乎牙齒間充填的,不是青翠多汁的嫩草,而是堅硬無比的金鋼石。它瞪圓了雙眼,伸直了脖子,似乎把全身力氣都集中在嘴巴上,上下齒咬緊,交錯,再咬緊,再交錯,許久許久,它才慢慢揚起脖子,長嘆一聲,把嘴巴里的草嚥下去。

沒人能說清它多大口齒。十歲,十五歲,竟有一人說它已十七歲。有個牛馬販子曾掰開它的嘴巴,想從牙齒上判斷它的年齡,最後一無所獲。老牛的牙齒,脫落的脫落,磨平的磨平,“沒一個像樣中用的”。那人搖著頭說。

老牛雖年邁力衰至此,卻還能下田。它默默地任人把它套上,聽見一聲喝“駕”,便邁開腳步。它的第一步,幾乎和人的口令同步,或許還會提前一兩秒,但第二步就慢些了。牛蹄試探著,緩緩的抬起來,頓一頓,邁出去,落下。它不在乎飛舞在脊背上方的皮鞭,或許它已聽不見皮鞭的風聲,也看不見皮鞭的影子。有時,有誰手賤抽它一鞭,它也沒反應。連顫動一下都不曾。

無論走在上山下田的路上還是耕作在田間,它永遠都那樣緩慢平穩,似乎邁出的每一步,都得經過深思熟慮。在壟挨壟的田地裡,鄰家的花犍牛疾步如風,動轍就扔它一遭地。它不瞅也不看,不聽也不聞,似乎田野裡只有它自己。

老牛已拉不動犁,也駕不了車,只能在播種時拉簸瑟磙子,夏鋤時拉幾天耘鋤。鄰居們提議“白養這麼個老糟爛木頭幹啥,白費草料,乾脆殺了吃肉算了”。母親卻說“活目瞪眼的,哪能說動刀就動刀呢。再說,咋也算個力量吧。就算啥也幹不了,還能攢點糞,肥肥地呢”。

在我的記憶中,從沒聽見老牛吼過一聲,它總是靜靜地站著或臥著。若沒人驅趕,它似乎從不挪動。晚上臨睡前,在牆角給它備一筐青草,到早晨,它還是原樣站著,方位、角度和站姿,都不曾發生一點變化,和前一天晚上一模一樣。它大睜著眼睛,努力地咀嚼,使勁地吞嚥,似乎一夜沒停。

有一次,大概是在秋天,我心血來潮想騎它一遭。我騎過驢騎過馬,從沒騎過牛,想像江南牧童那樣嚐嚐騎牛的滋味。我借一塊木墩,冷不丁地跨上它的背。它登時萬分惱怒,猛地晃幾下頭,搖幾下身子,見甩不下來,竟奮力刨起了蹶子。一下,兩下,三下,四下……我從它的背中間移到了脖子上,眼看就要從牛頭處掉下去,而且,看那樣子,若落到牛頭下,它一定會以角攻擊。我害怕了,趕緊溜下來,躲到遠處去了。

有一天,一個陌生人進了院子,他是來買牛的。他看了看老牛,問多少錢可以買走。母親說一百元。那人搖頭,說“別說一百,五十我也不要,牙都沒了,草料都吃不了了,還能有啥用”。翻來覆去講了半天,那人最後認出四十元。他說“殺了,連皮帶肉能處理六十,還能掙二十”。母親一聽此言,堅決不賣了。臨走,那人說“賣四十還有四十呢,留著,一文不值。咋的,當老人養啊”。

“當老人養著也不能殺了賣皮賣肉。”母親這樣說。

他們這樣爭辨時,老牛位於二人中間,木頭般站著,一聲不響。

後來,不知是什麼時間,哪年哪月,老牛從家裡消失了。我似乎從沒問起過,家裡人也沒有誰說起過,它就像春天裡的一絲風那樣不見了。前幾天,我向弟弟妹妹詢問老牛的去向下落和結局,他們全都一臉茫然,似乎家裡不曾存在過一頭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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