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獨家庭再生養:那些害怕被喊“媽媽”的母親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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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爸爸媽媽那麼老?”

來自孩子的一句不經意的詢問,卻是這些父母們的不堪承受之重。

他們屬於“重生”後的“失獨”家庭。

他們中的許多人在50歲左右遭遇變故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在即將成為祖父母的年紀,為了“自救”,重新養育一個孩子。他們面臨著經濟和精神的雙重壓迫——他們不願讓孩子看到滄桑的面孔,但巨大年齡鴻溝帶來的稱呼錯亂,往往不經意間戳到他們敏感的痛處。

為此,他們通過網絡尋找“同命人”,抱團取暖應對“隔代撫養”的種種難題。

“我們完全不敢想象一個家庭沒有孩子如何過。”56歲的失獨再生父親蔡先生告訴澎湃新聞,“但看到孩子,再苦也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澎湃新聞記者長期關注這個特殊群體。尚無權威數據顯示這個群體的準確人數,鑑於獨生子女家庭的龐大基數,失獨再生養群體的規模或不容小覷。

最近幾年,他們的這份特殊的情誼從網絡走向現實,每年都要組織一次“夏令營”,相互交流高齡撫養孩子經驗。

今年,失獨再生養父親大海提議大家到貴陽聚會。

“三分之一的人都是第一次見,”蔡先生說,“但見面就像親人一樣。”

“平時我都不敢帶孩子出門,生怕他在公交車上叫我媽媽,”54歲的失獨再生養母親阿琳說,因為年紀的關係,她甚至不敢在公開場合應答孩子的一聲“媽媽”,“只有在這裡,我才覺得自己像個正常人。”

悲痛

“這裡全是一群老頭兒。”

2019年8月初的一天,在貴陽郊區一處涼爽的農家樂院內,一群年過半百的父母正帶著一群幼小的孩子,圍在桌前熱鬧地聚餐。一個孩子童言無忌的一句話,讓現場陷入短暫的尷尬。

此次聚會是近年來人數最多的一次,來自全國十幾個省份的近30個家庭,帶著年幼的孩子齊聚貴陽。相同的命運讓他們聚攏一處,敞開心跡。

他們都曾擁有幸福的三口之家,厄運降臨前,沒有人相信自己會是被砸中的那一個。

2009年,蔡先生的兒子從軍校畢業,進入某部隊當教官。

如果不出意外,2012年下半年,兒子就要結婚了。準兒媳也是高材生,在一家省級單位工作,房子車子都已準備妥當。但2012年3月份,兒子被查出白血病,發現時已是晚期,醫生告訴他們,剩下的時間可能只有三四個月。

“那幾個月人都是渾渾噩噩的,”蔡先生已無法講清自己與兒子相處的最後時光,倒是妻子阿萍異常清醒,“結果我們都清楚,只是時間的問題。”那個夏天,她希望兒子有尊嚴地離開,自己強忍悲傷,提前給兒子買好墓地,連碑都刻了。

阿萍說,也正是在為兒子準備後事期間,她和丈夫決定再要一個孩子。“我們無法想象家裡沒有孩子怎麼活下去。”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蔡先生姐弟四人,姐姐外嫁,殘疾的二哥未婚,大哥也在這年初去世。大哥家只留下一個女兒。

在看重傳宗接代的人眼裡,這是一場毀滅性的危機,而女人們甚至比男人承受更大壓力。

兒子下葬第三天,瘦弱的阿萍踏上了艱難的高齡求子之路。

但並非每一對失去孩子的夫妻,都如阿萍和蔡先生這樣決絕。他們中絕大多數沉浸在過度的悲傷之中,數年不願露面見人,再生養計劃也曾一拖再拖。

但這樣的猶豫或許會增加再生育時要付出的成本。

在醫學上,35歲以上孕育屬於高齡產婦,年紀再往上,身體的負擔會越來越重。

近些年來,試管嬰兒技術的發展,讓無法生育的家庭看到了希望,尤其是供卵試管嬰兒的出現,給高齡失獨家庭帶來了福音。

公開報道中,安徽的盛海琳當年曾是成功誕下試管嬰兒的年紀最大女性。2009年,59歲的盛海琳痛失唯一的愛女。次年,60歲的盛海琳通過供卵試管嬰兒技術,誕下一對雙胞胎,被媒體廣泛報道。雖然盛海琳在採訪中多次表示,自己的經歷難以複製,但她創造的高齡生育奇蹟,激勵著無數失獨家庭的母親。

保胎

兒子離世時,蔡先生49歲,阿萍50歲,已步入更年期,他們只能選擇供卵試管嬰兒。這也是絕大多數高齡女性的選擇。

阿萍的“準兒媳”的一位親戚,是武漢一家醫院的試管嬰兒專家。獲知阿萍的特殊情況後,醫院為其開通“綠色通道”,原本排隊等待供卵的漫長過程,時間和費用都大大縮減。

並非人人都有這樣的幸運。

北京的新雨當時為了等待供卵,一邊調理身體,一邊排隊等待供卵,耗費了整整三年。慶幸的是,最終試管嬰兒成功,讓她得以成為一對雙胞胎的母親。

2014年初,阿萍如願成功進行了試管嬰兒手術,不久胚胎順利著床,但對像阿萍這樣的高齡婦女來說,要將一顆受精卵發育成為嬰兒,最艱難的保胎環節才剛剛開始。

為了增加受精卵存活的概率,高齡婦女體內一般會植入2-3個受精卵,在希望加倍的同時,也增加了孕育的辛苦。“保胎針”是少不了的,劑量也比年輕媽媽注入得要大。

蔡先生在武漢為妻子辦理入院手續時,工作人員詢問孕婦年齡,蔡先生答道:“52歲。”護士試圖糾正他:“你說反了吧,應該是25歲。”“不對,就是52歲。”蔡先生再次糾正,並向對方簡單陳述了妻子的情況,對方驚訝無比,“這是醫院年紀最大的孕婦了”。

保胎被很多高齡孕婦稱作“血淚史”。她們中許多人在分娩的最後幾個月,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深怕輕微的扭動會導致胎兒流產,吃喝與大小便都只能在床上解決。

貴陽的阿玥54歲做試管嬰兒,55歲誕下一對健康的龍鳳胎。在剛做完試管嬰兒手術的頭三個月,阿玥整天躺在床上不敢動,到了五六個月,雖然能夠緩慢的挪動,但不斷隆起的肚子讓她力不從心,“一頓飯分兩頓吃,吃一個小時”。她每天如履薄冰,小心呵護著腹中的希望,甚至大小便都不敢用力。

阿萍的情況不好,被檢查出胎盤前置,這是一種是妊娠期的嚴重併發症,會導致反覆出血,只能臥床休息,嚴重者需要考慮終止妊娠。

阿萍在“白天盼晚上,晚上盼白天”的心境中熬著,“每天都計算著36周剖腹產的那一天。”這期間,她依靠一種強力止血針,“一瓶吊針打8個小時,一次出血打四五天。”

保胎期間,蔡先生遠在煙臺上班,以支持高昂的保胎開支。阿萍只能請來保姆照顧日常起居,她最怕保姆出去吃飯時,自己正好需要大小便,“吃飯喝水能忍,這個事怎麼忍啊。”

有一次實在著急,阿萍只能拜託一位隔壁的病友幫忙,將專用的便盆放到自己身體下面。事後,這位病友又幫她將排洩物倒入衛生間。“大姐,沒事的,我們知道你不容易。”阿萍仍記得這位病友安慰的話,這份特殊時期的相助讓她分外感恩。

懷孕到第28周,一天早上天還沒亮,阿萍摸黑抓到一堆溼漉漉的東西,原來是臍帶出來了,這意味著孩子可能早產。

醫生意識到情況緊急,讓阿萍的妹妹代簽字後,開始手術。全麻之前,阿萍記得有一根氧氣管從鼻孔插到了肺裡,她還要一隻手拖著從下體流出的臍帶,“難受得不行”。

醒來時,新生兒已經被送到重症監護室。阿萍後來才知道,這是個女孩,“頭髮都長出來了”。三天後,醫生平靜地告訴夫妻二人,孩子夭折了。阿萍沒有看上她最後一眼。

現實中,失獨母親一次試管嬰兒就成功的案例極少,他們普遍經過2-3次試管嬰兒的煎熬,才能擁有一個孩子。

51歲的失獨父親徐少峰和48歲的妻子劉秒,為了再生育一個孩子,5年來跑遍湖南、廣東、北京等地的醫院,像賭徒一樣耗盡家財,透支健康。他們至少嘗試了7次試管嬰兒受孕,均告失敗。接連打擊將劉秒的精神推至崩潰邊緣,劉秒回憶說,情緒失控時,自己甚至曾揮刀趕走來家中探望的心理醫生。

阿萍和蔡先生不敢耽誤分秒,立馬投入到第二次試管嬰兒的賭注中。

鴻溝

不少失獨家庭在試管嬰兒徹底失敗後,只能選擇收養。多位失獨再生養人士估計,大約80%的家庭通過收養重新成為父母。

但收養也並非一條坦途。

按照《收養法》的規定,符合被收養條件孩子主要有三類,一是喪失父母的孤兒;二是查找不到生父母的棄嬰和兒童;三是生父母有特殊困難無力撫養的子女。符合這些標準的孩子,只能到福利院尋找,但留在福利院的孩子,多數存在先天性殘疾。“不是說我們歧視殘疾孩子,而是我們一把年紀了,帶個殘疾人太吃力。”一位失獨母親說。

即便通過親友介紹或幸運撿到嬰兒,要給這個孩子登記戶口,讓許多家庭焦頭爛額。

六年前,59歲的貴陽失獨母親阿仙在河邊散步時,撿到一名棄嬰,考慮到自身已喪失生育能力,她準備將孩子帶大,“就當自己親生的。”可當她想給孩子上戶口時遇到了難題,如何證明這名孩子屬於“查找不到生父母的棄嬰和兒童”,讓她在各個部門之間“跑了大半年”。

當時,她所在的雲巖區衛計委一位科長體諒她的處境,帶著她四處求助,有一次碰壁後,她感到走投無路,“坐在地上哭昏過去了。”最後,她聯繫了省級有關單位,通過公證手段,才將孩子的戶口落到自己名下。

不管是通過收養還是試管嬰兒受孕,將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拉扯成人,他們僅僅邁出了“萬里長征的第一步”。

經過種種努力,阿萍和蔡先生最終也擁有了一個男嬰。看到孩子的那一刻,蔡先生和妻子感慨,“我們又可以做回父母了。”蔡先生想起大兒子離世前的那個父親節,兒子還在病床上給他發來了短信。他以為此生再也無緣父親節,這個新生命的到來,讓他彷彿看到了大兒子生命的延續。

“不能再時時刻刻想以前的事了。”蔡先生說。新生命帶來的激動,替代了部分悲痛,有了孩子,也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此時,阿萍已經54歲,蔡先生也已經53歲,“本來都是當爺爺奶奶的人了,現在要重頭做回爸爸媽媽”。但隨著孩子日漸長大,許多此前他們從未想過的問題,也集中爆發出來。

與孩子年齡的巨大鴻溝,是這個群體共同的隱痛。

“我們走在外面,別人總會問,你孫子幾歲了?”一位失獨再生養母親說出了大家的心聲,“你說我們怎麼回答?我們只能減少在外面活動”。漸漸的,這個群體希望尋找“同命人”,抱團取暖。

隨著孩子們長到3歲以上,開始稍微懂事,那個好奇的問題會更加扎心:“為什麼我的爸爸媽媽這麼老?”

蔡先生說,尤其是進入幼兒園後,其他家庭的孩子看到這些皺紋密佈的高齡父母,也往往會問他家的孩子,“為什麼你爸爸媽媽那麼老?”

這種詢問,最終可能會變成對孩子的壓力,甚至讓孩子在幼兒園遭到排擠。

中部某地的一個失獨再生養家庭就面臨這樣的遭遇:夫妻二人都將近60歲,讀小學的孩子被同學嘲笑是“小三生的”,“哪有這麼老的爸爸”。如今孩子的性格變得孤僻,甚至排斥父母到學校接他,最終因無法忍受周遭環境,只能轉學。

生活在巨大年齡差的家庭環境中,也讓孩子們在稱呼外人時遇到難題。

面對自己五十多歲的父母,孩子們自然應該稱呼“爸爸”“媽媽”,可當看到與父母年齡相仿的陌生人時,應該按照父母的輩分,稱為“叔叔”“阿姨”,還是應該與同齡的孩子一樣,稱他們為“爺爺”“奶奶”?

蔡先生說,稱呼上的錯亂,導致了一些失獨再生養家庭的孩子面對生人不敢開口,禮貌的養成愈加困難。

蔡先生的辦法是,盡力讓孩子融入到同齡小孩中,“像我這樣五六十歲的讓他叫爺爺,二三十歲的讓他叫叔叔。”為了盡保持年輕,蔡先生變白的頭髮全部染成了黑色,“不讓孩子覺得我太老。”

為了讓自己更接近年輕的爸爸媽媽,這群高齡父母逼迫自己開始新生活。除了保持一個積極年輕的心態,還要經常加強身體鍛鍊,甚至在衣著打扮上,也要多增加一些亮色。浙江的秋葉剛滿50歲,但頭上戴著青春的蝴蝶髮卡,身著靚麗的衣裙,儼然30多歲。

秋葉的女兒今年7歲,讀二年級,孩子喜歡跳舞,許多活動需要父母出場。“不是我有多愛美,而是我要讓女兒知道,媽媽也年輕。”秋葉說出了心裡話。

“為什麼爸爸媽媽這麼老?”不同的父母給出了不同的解釋,有人從小就向孩子坦陳家庭變故和孩子的身世,也有父母有所保留,希望等孩子長大後慢慢明白。

“但無論怎麼解釋,我們都想告訴這群特殊的孩子,你不是一個另類,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小朋友的和你一樣。”活動的組織者大海說,這正是他們不定期組織這樣的活動的初心。

未來

“既然選擇生把他們生下來,就要把他們負責任地養大。”這是所有失獨再生養父母的心聲。

他們大多是體制內或國有企業人員,如今接近退休年紀或已經退休,固定的工資往往只能維持一家人的日常開支,自嘲都是“月光族”。

針對失獨家庭,原國家衛計委在2013年曾下發《做好計劃生育特殊困難家庭扶助工作的通知》,要求各地根據實際情況對年滿49週歲的失獨父母,給予一定經濟扶助。不過,當他們重新擁有孩子後,按照政策標準,即不再屬於失獨家庭,這部分扶助金也被取消。

為了保障年幼的孩子的未來,許多高齡父母不得不重新謀求一份維持生計的活兒。

正常情況下,一對年輕夫妻生下孩子後,除了自己,還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大家子幫忙照顧;但對於這群高齡父母來說,他們的父母或者已經過世,或者八九十歲高齡,所有的重擔都落在年過半百的他們身上。

重新擁有一個孩子後,蔡先生將阿萍和孩子接到了煙臺,妻子專職帶孩子,56歲的蔡先生則像年輕人一樣拼命工作。正常情況下,再過4年他就可以退休了,但蔡先生沒有為自己設定退休的時間表,“為了孩子,幹到幹不動的那天吧。”

蔡先生每天早上5點半起床,輕聲走到床邊看一眼孩子——那是他力量的源泉,也是希望所在,然後出門投入到一天的工作中,直到晚上9點下班。慶幸的是,妻子有一份退休工資,蔡先生憑著自己的技術每月也有穩定收入,生活看起來還可以維持下去。

也有不少人處境堪憂。56歲的貴陽的失獨再生父親李徵,妻子中風,老母親癱瘓,女兒出生後就落下腿疾。李徵沒有固定工作,只有靠“跑黑車”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另一位來自重慶的失獨再生養父親,前些年妻子罹患癌症去世,如今只留他一人帶著孩子。

即便如此,李徵仍在努力為孩子爭取更好成長條件。5年前,他帶女兒到成都華西醫院做矯正手術,此後每兩年都要前去複查,孩子的腿有望恢復正常。接下來,他的目標是多賺點錢,給喜歡畫畫的女兒報個興趣班。

蔡先生算了一筆賬,孩子每月讀幼兒園,學費、生活費、興趣班費用和其他開支,每月至少需要3000元。“都按照最普通的標準計算的。”蔡先生說,許多孩子報三四個興趣班,但以他們的經濟狀況,只能給孩子報一個,而且還是價格最低的。至今,孩子所有的衣服和玩具,都是好心人捐贈的。孩子至今沒有吃過肯德基和麥當勞,也不知道冰淇淋的味道。

如果在北京等一線城市,生養的開支更是驚人。“好點私立幼兒園一個月都要四五千,還不包括各種興趣班的費用。”北京失獨再生養母親新雨說,由於公立幼兒園難進,又負擔不起私立幼兒園高昂的費用,他們只能將孩子送到打工子弟幼兒園。孩子無法適應環境,“每次送去上學,孩子哭得歇斯底里,我也哭的稀里嘩啦。”新雨說。

這群堅強的父母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孩子的成長能獲得有關部門的政策性保障。

年近六旬阿萍正在努力適應一個媽媽的角色,為此她閱讀大量育兒的書籍,瞭解年輕媽媽們帶孩子的新觀念,學習幼兒園要求各種下載的各種軟件的使用方法。

今年,阿玥家的龍鳳胎也滿四歲了,兄妹倆皮膚白淨,都長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在人群中穿梭奔跑,活潑逗人。阿玥常常感慨,“看到這麼好的兩個孩子來到我們家,就怕他們受苦。”

這種帶著憂懼的愛讓夫妻倆重新計劃生活,64歲的丈夫退休後,又在一家企業找了份工作,為了是能攢些錢讓孩子長大無憂;阿玥則堅持鍛鍊身體,學習新鮮事物,她要陪著孩子們一起成長。

今年初,59歲的阿玥報考了駕校,計劃在10月前拿下駕照,自己就可以帶兩個孩子們出門遊玩了,“像那些年輕的媽媽們一樣。”

眼前的困難無法抵擋他們對未來的憧憬,正如盛海琳的那句話,“等到我100歲,兩個女兒40歲,我就是最幸福的人。”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除李徵外均為化名)

記者趙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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