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道路


幸福的道路


厭煩作為人類行為的一個要素,在我看來,未受到應有的足夠重視。我相信,在整個歷史時期。它是一個巨大的推動力量,今天更是如此。厭煩似乎是唯有人類才具有的情緒。被關起來的動物確實也會變得躁動不安、上竄下跳、呵欠不斷,但從性質上說,我不認為它們的體驗可與人類的厭煩相比。大部分時間裡它們是在警惕敵方、尋找食物,或者兩者兼有;有時它們是在求偶,有時則在設法保持溫暖。但是,即使是在它們不快樂時,我認為它們也不是厭煩所致。也許類人猿在這方面就像在其他許多方面一樣與我們相似;但是我從來沒和它們一起生活過,因而沒有機會做這一實驗。厭煩的本質之一是:把目前狀況同別的、更易於被人接受的、頑強地進入到人的想像中的狀況相比。厭煩的另一本質是:人的官能不能長期地陷於繁忙緊張狀態。從企圖奪走你的生命的敵人那地逃跑,我想是不愉快的,但決不是令人厭煩的。一個被執行死刑的人是不會感到厭煩的。除非他有那種近乎超人的勇氣。同樣地,沒有人會在上院的初次演講時呵欠連天,除了已故的德文郡公爵之外——他卻因此而受到貴族的尊敬。

對於興奮的追求慾望常常紮根於人的心靈之中,特別是男性之中。我認為,這種慾望在狩獵時代,比起以後的各個時代來,更容易獲得滿足。狩獵是令人興奮的,戰爭是令人興奮的,求愛是令人興奮的。一個野蠻人會在一個女人身邊正躺著她的丈夫時設法和她通好,哪怕他清楚地知道,只要這個丈夫醒來,自己就是死路一條。這種情境,我想是不會令人生厭的。然而,隨著農業時代的來臨,生活開始變得枯燥無味了(當然,貴族是個例外,因為他們處在且一直處在狩獵時代)。我們聽到過許多關於機械勞動單調乏味的抱怨,不過我想,比較起來,採用舊的耕作方法的勞動才是最沉悶單調的。真的,同大多數慈善家的觀點相反,我認為,機器時代大大減少了全世界人們的厭煩的總量。在僱傭勞動者方面,工作時間裡他並不孤獨,晚上地可以在各種娛樂活動中度過時光,這些在舊式的鄉村卻是根本不可能的。再看看在中下層階級的生活中發生的變化吧。以前,晚飯過後,當妻子和女兒把一切收拾停當,大家便團團圍坐,開始所謂的“大團圓”的快樂時光。這意味著家長去睡覺,妻子忙編織,女兒們要麼盼望早日死去,要麼夢遊江巴克圖。她們不許看書,不許離開屋子;因為當時通行的做法是,在這個時候,父親對她們講話,她們都應為之快樂萬分。要是運氣不錯,她們最後也結了婚,於是便轉而折磨自己的孩子,讓她們的青春年華同自己所經歷過的一樣,在沉悶無趣中流逝。要是運氣不好,她們便做老處女,或者最後當個老奶奶的女傭人——這種命運正像野蠻人給予犧牲者身上的命運一樣,令人害怕。在我們評價百年前的世界時,別忘記這一厭倦的重負。歷史越往前,厭煩的壓力也越重。試想一下中世紀農村的冬天,那單調的生活吧。人們不會讀書寫字,黑暗中只有蠟燭給了他們微弱的光明,柴火的煙霧瀰漫著唯一的屋子,室內依然寒冷如冰。屋外,道路實際上不能通行,因此幾乎看不到來自鄰近村莊的行人。

我們比我們的祖先更少厭煩,但卻更怕厭煩。我們開始知道,或者說開始相信,厭煩不是人的自然命運的一部分,它可以通過興奮的足夠強烈的追求而得以避免。女孩們現在大多已經自己謀生。多半是由於這能夠使她們在晚上去尋求興奮刺激,去躲避她們的祖母輩當年不得不忍受的“大團圓”的時光。在美國,現在人人都可住到城裡去;那些買不起汽車的人,至少有了一輛摩托車,可以騎著去看電影。而且家家有了收音機。青年男女們約會比以前方便多了,家庭女傭們每星期至少可以有一次令人振奮的聚會,而這足以使簡·奧斯汀的女主人公在整本小說里長久期待了。隨著社會地位的提高,對興奮的追求也變得越來越迫切。那些有條件的人不停地從一處轉往另一處,走到哪裡,就把興奮帶到哪裡;他們狂歌勁舞、開懷暢飲。但是出於某種原因,他們總是期望著在一個新的地方享受更多的快樂。那些必須靠掙錢才能養活自己的人,只好在工作中忍受厭煩的折磨,那些有足夠的錢可以不工作的人,便把完全擺脫厭煩的生活當作自己的理想。這是一種高尚的理想,我決無低毀之意。不過我擔心,這種理想,與其它的理想一樣,比起理想主義的想像來,是一種更難獲得的東西。與歡快的前一天晚上相比,早晨總是令人厭煩的。人會有中年,甚至晚年。實際上,各個民族只要一有機會,都會表露出這一願望。當野蠻人第一次從白人那裡嚐到酒的滋味時,他們至少找到了一種擺脫單調乏味的生活的良方,因此,除非政府幹涉,否則他們便會酷配大醉,一死方休。戰爭、屠殺以及迫害等,都是企圖擺脫厭煩的一些方式,甚至與鄰居吵一架也比無所事事要強。所以說,對於道德家來說,厭煩是一個極端重要的問題,因為人類的惡行中,至少有一半是由於對厭煩的恐懼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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