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自述：人活著到底是為什麼（二）'
今天繼續。
我爹是游擊隊長。他會摸碉堡。什麼碉堡我也不懂，只知道摸到一個碉堡能繳獲許多槍支彈藥，不過很危險。
我家經常有人來搜查。可是我爹總不在家。我爺爺頂老實，膽兒最小。他和我媽都是最本分的。我爹幹什麼，他們都不知道。街坊都說：“這‘木奶奶’知道什麼呀！”我媽是有名的木奶奶，因為她腦筋慢，性子犟，就像木頭。我媽家務事還是很能幹的，特愛乾淨，做事也勤快。
我爹是解放後敲鑼打鼓回村的。他就做了村長，又兼做村裡的小學校長。當時我媽已經懷上我弟弟了。爹白天總在外邊吃飯，晚飯多半家裡吃，總帶著一夥同事。晚飯以後，同事散了，爹就悄悄出門。我媽後來知道，那姓丁的女人不知道在哪藏著，爹每晚到她那兒去。我姐會討好爹，晚上給他關大門，清早給他開大門，有時是虛掩著大門。
爹要是不出門，晚上就用門門閂打媽。我媽只是護著自己的大肚子。我才兩歲，看見爹打媽，就趴在媽媽大肚子上護媽媽，為此也捱了爹的門閂。打得很痛。我大了才知道是那姓丁的要我爹逼我媽在休書上按手印。媽媽死也不肯。她後來告訴我：“我一人回孃家，總有口飯吃，可我總不能拖男帶女啊。我要是把你們拋下，你那時候像個大蜻蜓，臉上只有兩隻大眼睛，細胳膊細腿，一掐就斷。弟弟小，你們兩相還有命嗎？”
我剛出生就得了咳嗽病，咳得眼角流血。我吃媽媽的奶吃了四個月，長得胖乎乎。爹有個戰友，夫妻不會生孩子，就要我做女兒。爹答應了。他們請城裡唸書人給起了名字，還為我做了新衣，換上新衣，就把我抱走了。
我媽呆呆地坐著發愣。二奶奶說：“又給人了，這一給就一輩子看不見了。”我媽給掉了奶招來的弟弟，大概老在惦記。這回經二奶奶一提醒，她不幹了，二話沒說，抬腳就往碼頭趕。男的已經上船，女的抱著我正要上船。我媽從她手裡把我搶了過來，回身就跑。一口氣跑回家。我是媽這樣搶回來的。
二爺爺看見我爸老打我媽，很生氣。他說我爺爺從小嬌養，身子弱，他不爭氣也罷了。我爹精精壯壯的好漢，迷上了狐狸精，又是個不爭氣的。他就找我大舅二舅想辦法，可是他們都怕村長。說等我媽生完孩子就走，可生完孩子還得餵奶呢。我媽咬定她不另嫁人，也不回孃家，她一個人過。二爺爺就做主了，把屋了隔開，給我們分了家。我姐跟爺爺奶奶一起跟爹過。
聽我媽講，那姓丁的進門是晚上，好熱鬧呀。我弟弟還沒生呢，我會走了。媽開了柴間的一縫門看熱鬧。爹脖子上騎著個男孩子，媽說是和我一般大小，姓丁的抱著個女孩子叫小巧貞，還有許多趕熱鬧的人，大概在外面擺酒了。我爺爺奶奶關了門沒出來。
我四歲那年不知生了什麼病快死了，差點兒給扔到河裡去餵魚了。我們鄉下窮人家小孩子死了，就用稻草包上，捆一捆，往河裡一扔。
我媽用稻草橫一層，豎一層攤了兩層，把我放在稻草上，兩層稻草合上，捆一捆，我就會給扔河裡去了。我奶奶說，好像還有氣兒呢，擱在院子裡晒晒，看能不能晒活。白天晒，晚上就連稻草一起拉到屋簷下晾著。晒了三天，我睜開眼睛了。我撿回了一條小命。
我爹有一次在家吃魚，是誰送了很多魚吧，爹忽然想到了我各弟弟，叫人來我家叫我和弟弟過去吃魚。我五歲，弟弟三歲。我們各自拿了自己的小木碗。“丁子”(我從來不叫那姓丁的，背後稱她“丁子”）夾給弟弟一塊魚，把筷子使勁往小碗一戳，小木碗掉地下了。丁子隨手就打了他一下。我拉著弟弟撿了小木碗回身就往家跑。爹叫人過來喊我們回去，我閂上門。在門裡喊：“我們不吃魚！臭魚！臭魚！”
我們村裡，白天家家都開著大門。我一老早就出門溜達。所有認識的人家我都去。見了人也不理，問我也不說。誰瞪我一眼，我回身就跑了。所以大家管我叫呆子。我媽身體漸漸虧了，常在家。有一天，我到二爺爺家，他正在吃飯，夾給我吃一塊肉。我含著肉忙往家跑。把含的肉吐給媽媽。媽媽短舔了舔，咬下半塊給弟弟吃，留下半塊給我吃。這是我弟一次吃肉。可是肉什麼滋味，我沒吃出來。
（可見世道人心，古來如此。所以當我們處於人生低谷時，沒有什麼好報怨。）
我爹做了村長，家裡好吃的東西多著呢。院子裡繫上一根繩子，繩子上掛滿了魚呀、肉呀、雞呀，都是乾的。丁子進門那夜，沒請爺爺奶奶出來見面。爺爺奶奶就不理丁子。丁子吃飯就不叫他 們，讓他們吃剩飯剩菜。我奶奶是啥事也不管的，有剩飯剩菜，不用自己動手，就吃現成的。我爺爺最老實，可脾氣最大，最愛生氣。生了氣只悶在肚裡。有一天他特地過來看我媽，叫我媽偷點魚、肉、和雞，給他做一頓好飯。丁子每天上班，我媽等她出了門，就拿了一把大剪子，剪些雞翅、雞腿和乾肉，又拿了些魚，給爺爺做了一頓好飯。我奶奶吃了些剩飯剩菜，正在外邊屋裡，跟幾個老媽閒聊。我爺爺一人吃完飯，就拿了一條繩子，搬個凳子，爬上去把繩子拴在樑上，把繩子套在脖子上，把凳子蹬翻了，可他還站著。
我很奇怪，就叫奶奶，我說爺爺掛在繩子上了。她們過來一看，大家都亂了，忙叫人來幫忙，把爺爺解下來。二爺爺也過來了。我爺爺已經死了。桌子上還有剩菜呢。
我奶奶病倒了。我姐不肯陪奶奶睡。媽就叫我過去陪奶奶睡。奶奶常叫我給她焐腳，她一雙小腳總是冰冷的。我弟弟大了會自己玩兒了。我常給奶奶端茶端飯。有一次，我趁丁子轉身，就抓了一大把桌上的剩菜給奶奶吃，奶奶忙用床頭的一塊布包上，她吃了一點，說是蝦，好吃，留在枕頭邊慢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