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老了，去年六月份從醫院出來之後，他就越來越顯老了，如今他像個老蝦米一樣坐在輪椅裡，不再固執，不再發脾氣，不再問我想吃什麼他給我買，甚至我買了他最愛吃的排骨，他有時也搖搖頭說“不想吃。”
他的記憶也開始有些混亂，總是說現在的房子不是他的家，常常會吵著要回家，卻又記不清自己住在哪裡，常常會變更地址，那些地址都是他年輕時住過的地方。
他也記不清我和弟弟的生日了，問的多了，他就苦笑或者咧開嘴想哭，他常常會閉著眼睛不看也不說話。
我搬了小凳子坐在他旁邊，看他緊鎖的眉頭和緊閉的雙眼，我輕輕的喚他:“老先生，想什麼呢？”他有些費力的睜開眼睛看著我慈愛的笑:“沒想什麼。”
一年之前他還常常喊我坐在他身邊問我:最近怎麼樣？跟爸爸說說，有沒有需要爸爸幫忙的？
現在輪到我問他:“明天想吃什麼，我給你買。”或者:“老爸，我買了好吃的，你要不要嚐嚐。”他常常會帶著孩子般的天真滿足還有一點不好意思的笑:“嚐嚐吧！”為了他這樣天真和滿足的笑，我常常會買各種新鮮的東西讓他嚐嚐。
他的背越來越駝了，話也越來越少了，但他卻總是能快速準確的判斷和區分出我和弟弟的腳步或者一丁點兒的聲響。
前段時間他發燒去社區醫院輸液，我去看他，我剛走進屋子，他躺在沙發床上也不睜眼睛又要哭又要笑的說:“閨女來了！”我驚訝不已:“怎麼連眼睛都沒有睜就知道是我！”他依舊閉著眼睛有些得意的笑:“我聽見你走路了！”淚水在我眼裡打轉我說:“老先生好厲害！”輸液屋裡並排放了大概有八個床位，病人、家屬，來來去去給病人扎針的護士，還開著電視，嘈雜的聲音瞬間就淹沒了我們的笑和淚。
老爸真的老了，很突然的彷彿一瞬間，他先是從雷厲風行，叱吒風雲突然開始蹣跚，又從蹣跚突然的就到了現在這樣，成了坐在輪椅上的“老蝦米”。
在我們的感覺裡無論長大還是變老似乎都發生在一瞬間，我們會在某個瞬間突然明白一些道理然後學會長大，而父母就在某一個我們沒有覺察的瞬間開始變老。
在我剛剛覺察他走路有些蹣跚的時候，在我剛剛發現他有些老的時候:那時，他每天忙著去買菜做飯，忙著每天給我打電話問我想吃什麼，中午回不回家吃飯;那時，他還和老媽到處去聽課，買保健品，自己買也給我們買;那時他計劃著要旅行，計劃著要出他的書，計劃著攢錢準備在我們買車買房時給我們贊助。
那時我討厭他亂買保健品，那時我覺得他寫的那些關於歷史的書根本沒有市場，出了也沒用，那時常常吵他說:“你這麼亂花錢，還說要給我們攢錢，那不都是空頭支票嗎？”可是現在看著老爸再也無法直起的腰背，聽著他再也無法口齒伶俐的表達，我多想他回到原來的樣子，即使是固執的跟我發脾氣，即使是隨意的亂買保健品。
成長總是帶著些遺憾帶著些傷痛，擁有的時候，我們總覺得理所當然，比如健康，比如他以前每天的電話詢問。隨著父親的蒼老，隨著時間翻倍的快，我越來越深刻的體會了遺憾和傷痛。
一直都記得小時候他每天都匆匆忙忙走路飛快，我一直要跑步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小時候一到冬天，我的手總是冰涼，只要一見到我，他總是把我的手攥在他的大手裡揣進褲兜，好像每一個冬天的手都是這樣被他捂熱的；上學時，每次下雨，很多孩子都著急的要命，只有我安心的趴在欄杆上等他來接我，他每次都會騎著他的二八大車準時來到學校；他發脾氣時家裡人都嚇得不敢和他說話，只有我往他面前一站，他的聲音就會緩和下來；我結婚時，喇叭一響，他居然先紅了眼睛，中間隔了一天我回家，還沒有開門他就先急：“怎麼才回來！”，
我二十六歲那一年，他五十六歲，我命令他背揹我，他高興的揹我在客廳轉了一圈洋洋得意。
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在我最委屈的時候，在我最失落的時候，總是他站在我的身後說：“有我在，怕什麼！”總覺得他一直都是強壯的，總覺得他會一直的站我的身後，堅定而又充滿力量。
他給了我生命，教會了我愛和被愛。我一直都知道有他在，無論穿過怎樣的黑暗我都不會覺得害怕。
那時候，“老”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具體的概念，直到他真的開始變老，直到他如今像個“老蝦米”一樣坐在輪椅上，我才知道，什麼是“老”，我才知道他能發脾氣的時候，他能折騰的那個時候無論對我還是對他來說曾經是多麼幸福的事！
龍應臺在《天長地久》裡說:人生的聚，有定額，人生的散，有期程，你無法索求，更無法延期。
我知道我終有一天要和他分別，永久的分別，為了那永久的分別，我會學會珍惜這每天和他在一起的時間，珍惜他和我說的每一句話。我祈禱讓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多一些再多一些；祈禱他平安些再平安些；健康些再健康些；快樂些再快樂些，我也祈禱著讓那一天來的晚一些再晚一些。
穿過那些芳華和歲月，他靜坐在陽光下，微微的抬著頭，孤獨而渾濁的眼睛望向遠處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前方，月季花正在盛開，許多不知名的樹鬱鬱蔥蔥的，再遠處還有樓房和一望無際的天空------
“穿花蛺蝶深深見， 點水蜻蜓款款飛。
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在勇往直前的時光面前，我們除了珍惜已經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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