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紹國:老屋 | 詩畫美文

老 屋

文 | 肖紹國

又是一年。

老屋又等我了一年。

這一年應該是老屋等我等得最辛苦的一年,因為她實在是太老了,老得全身出現了了一道道的皴,壁虎和麻雀在皴裡鑽來鑽去,老屋則疼得鑽痛心扉。但,她還是在等我,她知道,就在這幾天,她的孩子要回來了。

沿著田間的枯黃的絲毛草,鞋頭裹著兒時的泥土,這種泥土的顏色和味道我著實熟悉,從屋後朝著我的老屋蹣跚而來。漸漸地,越來越近了,老屋顯然是沒有發現我的到來,她閉著眼睛在風中朝著前方靜默著,憑她的經驗,我的每次到來都是從她的前方慢慢向她靠近。她在等我。

可這次,我從她的背後悄然靠近,她毫無反應,我則默默走近。老屋邊的那方水塘似乎變小了,塘埂上的楊樹枯死了幾棵,早前我們家搭起的用來淘米洅衣的石板條早已消失。

記得夏天的光景,我常常在石板條上用細長的鐵絲做成的釣鉤把長長的蚯蚓穿在鐵鉤前去釣石板下的黃鱔,那裡的黃鱔極其粗長,我一個下午可以釣一笆簍,它們宛如黃色的蛇在笆簍底緩慢地蠕動,戴斗笠的老人在一旁驚喜地說,釣這麼多!我的心底則浮出一絲自豪,夏日午後的毒陽灼燒著我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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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塘邊的我陷入了對兒時夏日的懷想。老屋這時候突然發現了我,她措手不及,她掩面良久,她還是嗚嗚地哽咽了。

我小心的用腳撥開雜草和枯枝覆蓋的小路,來到屋前的晒穀場上,由於常年無人居住,屋前的小路早已不能辨認,晒穀場前堆滿了白楊樹的枝丫,這些枝丫全是風一年的作品,風把屋前屋後的枝丫用一年的時間聚集到晒穀場中間,讓它們在穀場上開一場枯樹枯丫的盛會。

我站在丫的縫隙裡,靜靜地看著老屋,老屋還是以那種微微傾斜的姿態站立著,緊閉的大門上方的太極辟邪符奇蹟般的依然吸附在那裡,這個辟邪符是父親生病那年託外村的大師掛上的,據說可以鎮住妖魔鬼怪,保佑主人健康,可是,父親還是走了,就在辟邪符掛上後的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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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房間,中間一間,東西各一間,再加上邊上搭上一小間,那是我家的廚房。如今,廚房已悲壯倒塌,屋頂的椽柱一根一根地暴露在冷冷的空氣中,猶如餓死的人胸前的肋骨。

廚房裡用土和方磚壘砌的灶臺也塌了,裸露的銅質的水壇上了積了一層厚厚的鏽跡,鐵鍋不知道哪裡去了,只留下空空的外圍的泥牆的包裹。

我久久地凝視廚房,懷想兒時的我,我坐在灶臺下的小矮凳上,往灶臺的火洞裡燒柴火,母親在上面用長長的鍋鏟炒菜,油菜籽壓榨的菜油發出特有的香味,鍋裡的茨菰在母親的嘆息聲中發出“吱吱”的響聲。

灶臺前擺放的矮桌是我童年身體物質營養攝取的主要場所,我在桌前攝取各種營養,老屋則開心地看著我的成長,為我的好胃口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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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前的那排水杉樹被後來摘種的白楊樹包圍著,這種樹的生長速度遠遠超過了水杉,白楊本是北方的樹種,在南方見得不多,特別是在自家門口種植白楊的就更少。

我常常去北方,每當坐在火車上,放眼窗外,當南方的地域過去的時候,映入眼簾的就是滿眼的白楊,我知道是北方的地域到了。

白楊帶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蕭瑟,高高的樹幹在伸向天空的同時,把人的思緒也帶向了遠方。

我家門前門後的白楊是母親在父親去世後種下的,她說,這種樹極“犟”,種下去就不必去管它也會茁壯地生長,這裡的宅基地是你爸留下的,你不管到哪裡,這裡都是你的根,我種下的這些白楊樹清晰地圈劃出我們老家的界線,免得你們常年在外,以後別人把老屋的地域圈去。

我看著這些白楊,心生脈脈的淒冷,就一如我坐在高速行駛的動車上放眼北方的蕭瑟一樣。於是,我真的很佩服我的母親,佩服她讓白楊進入老屋的懷抱,讓老屋擁有了一種斷腸的蕭瑟之美。

其實,這種樹本來不應該屬於溫暖的屋子,而我的老屋早已是人去樓空,空寂中陪伴她的是北方的楊樹,倒也顯得很般配。楊樹通身白色的皮膚,光禿禿的枝丫,在冬季找不到一片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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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門緊閉著,鑰匙早已不知道流到我的那位親戚手中,我進不去,只能站在門外,雖然她是我的老屋。

我從破敗的用白色塑料縫補的窗戶向屋裡探望,依稀看見屋內的光景,中堂上方懸掛的祖宗的神位已不見蹤影,那根肚皮鼓出的木柱子依然支撐著那方牆壁,在那根柱子下發生的驚險一幕浮現在我的腦海裡:

那又是一個夏天,一場罕見的洪水將老屋在水中浸泡了半個多月,當洪水退去的時候,我發現老屋的牆壁像是得了軟骨症,磚塊之間的粘合劑在水的浸泡中消失殆盡,牆如同紙糊的裝束。

在那樣的日子,老屋依然呈現出特有的堅強,她沒有坍塌,她一如既往的迎接洪荒散去後的我們一家,還有家中的那頭老水牛。老牛在那樣的夜晚也被請進老屋,就拴在那根柱子下,夜晚,我們一家人伴著聒噪的蛙鳴進入夢鄉,父親就睡在那根柱子旁邊的用竹塌搭就的床上。

夏日的午夜,洪水散去後的潮溼的空氣裡,蚊子是凶猛的健將,它們被水牛身上的血液的味道吸引,不遠千里,趕來參加吮吸牛血的盛宴,老牛則依靠那方牆壁的平面,在平面上不停地磨動身軀來軋死蚊子們。

牛和蚊子的戰爭就這樣發生在夏日的午夜。牆壁下,竹塌上躺著熟睡的父親,牆的那邊是老牛對的牆的反覆地摩挲,可那方牆在洪水的浸泡下,粘合劑失效,早已搖搖欲墜。

於是,在夏蟲的鳴叫到達極致的時候,老牛集聚全身的力量揉擦牆壁的時候,那方牆轟然倒塌,砸向躺在背面的父親,只聽得“嘭”的一聲巨響,母親、我和老牛,還有屋裡熟睡的雞一同被驚醒,當我們看見傻傻矗立的老牛的時候,卻看不見熟睡的父親,他被倒塌的殘垣斷壁掩埋了。

我們極力地挖掘,父親在掩埋中發出呻吟,天之大幸,在牆壁坍塌的下面,由於牆壁的磚頭經過水的長期浸泡,都成粉末狀,父親只是受了一點輕傷。

那時的我,真的以為是洪水救了我的父親,可現在想想,一定是老屋救了他,同樣是被洪水浸泡的其它牆壁怎麼到今天還這麼牢固呢?只是那方牆的磚頭軟化了嗎?還是在牆壁倒塌的一剎那老屋使用神奇的力量保護了這屋的主人?這些只有老屋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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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邊的窗戶往裡邊瞧,那是我的房間,如今裡面空空如也,那張床和寫字檯不知哪兒去了。在這裡,每個夜晚,我都能靜靜地聆聽屋外的那片蛙聲,青蛙的叫聲如同夜間的一場交響,有時能使得在樹叢中的睡鳥也跟著應和,於是在那樣的夜晚,我躺在老屋裡,遐想著田野裡的世界。

那時的我總覺的日子好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過得很慢。夜晚則特別漫長,黑白電視機裡所有的節目都播完了,而我還不想睡覺,守著那款老式的雙卡收錄機,在夏日深夜學唱陳百強的《偏偏喜歡你》,蹩腳的粵語學唱伴著屋外的陣陣蛙鳴,沒有聽眾,而我則悄然投入。

卡帶和我的學唱的聲音通過夜空傳得很遠,也許門外的那兩座墳墓裡的主人此時正在聆聽我的歌聲,他們就靜靜地躺在那裡,似乎想跟大地同歸於盡,要知道,對於時間來說,墳墓只是滄海一粟,但對於墳墓裡的人來說,墳墓是他們的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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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寒風中,我的思緒就這樣信馬由韁,都是關於我和老屋的過往,我突然感覺到人生的況味,所有的東西,對於時間來說,是什麼呢?

是無,是空,是流吧。

時間能夠讓一切東西流逝,就如同我的老屋,還有我和老屋的那一個又一個故事。在時間的流中,我和老屋只是在短暫中的一次邂逅,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那是我的老屋的鼎盛時期,可轉眼間,老屋的光熱已經消失殆盡,只留下在寒風中蕭瑟的背影,她佝僂著,喘氣的聲音在我的心頭敲擊。

人生的況味就在這樣的時間流中咀嚼,所有美好的東西只有極短的綻放時間,親情、愛情、友情,朋友、家人、愛人,還有你的孩子,在時間的流中都會很快地流向遠方,或消失,或繼續流向遠方……

而你卻無力再相送一程,儘管你很想永遠跟他們一路前行,但,有一天,你生命墳墓的老屋在召喚你入內,而你必須進入,你又有什麼辦法呢?你只能帶著空空的行囊走進你的“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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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屋難道是我生命的“老屋”?也許是吧。

明年再來看你,老屋,如果你還能支撐。

別哭。

再見。

本文來源於“詩畫紹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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