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自己需要出去呼吸下新鮮空氣，孩子的事讓他的腦子一片混沌。他抓起外套出門。母親已經從沙發上起來，正在廚房裡喝水，一看見父親就盯著他不放。父親假裝沒有看見，心裡卻厭煩母親像個鬼魂一樣盯著他不放。
自從孩子失蹤以後她就整天這樣，她是準備幹什麼啊她！一個女人最大的任務就是照顧孩子，她連這個都做不好，還好意思怪別人？
父親開車在路上狂奔，腦子裡沒有目的地，只有孩子燦爛的笑容和母親怨恨的眼神，他心裡煩躁極了，於是迅速調轉車頭往銀泰駛去。
最後他來到了銀泰，只是沒有進去。他坐在車子裡，看著銀泰想孩子。裡面有孩子最喜歡的電影院、最迷戀的玩具和最不會吃膩的雞排。
父親回想起以往孩子進銀泰時的神情，內心就湧起滾滾的內疚。孩子每次來都非常高興，可他都是滿滿的不悅，陪孩子逛商場大概和陪女人逛商場一樣累人，他們精力無限，恢復能力還好，而父親到最後總是力不從心、氣喘吁吁。
父親想，有這個精力，還不如去和別人談生意呢，總比在這浪費時間的強。
而現在，父親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真傻，那麼美好的時光竟然都不知道珍惜，活該他把孩子丟了。
車子外面人來人往，好多都是帶著孩子來商場的父母，臉上洋溢著幸福快樂的笑容，一如當初他們在日本那會兒。
父親還在想著孩子回來後該怎麼哄他開心的美夢，突然就被一陣鈴聲打斷，看到手機屏幕的那一剎那，心跟著一跳，是警察打來的，也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消息在前面等著他們。
“喂，你好警察先生，是不是我的孩子找到了？”
“額——”短暫的遲疑過後，警察下定決心說道,“王先生，我希望您能聽我把話說完，我們確實發現了您孩子的蹤跡，只不過情況不太樂觀，因為您的孩子被人販子帶走了。”
“你說什麼？人販子！”
父親“啪”地掛掉電話，朝警察局飛奔而去，他到那裡的時候發現母親已經在了，來不及疑惑，他問警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好好的怎麼會冒出人販子？
原來警察經過一整夜不眠不休地搜索後，終於在汽車南站的監控裡找到了孩子，雖然只是一個背影，但他們確定那就是孩子，身高，衣服都符合得上，絕對不會錯了！當時警察的內心一陣狂喜，只不過很快又沉了下去。
孩子不是獨自一人，他和一個陌生男人同行，那個男人還把他半脅迫半引誘地帶上了車。
孩子被人販子帶走了，警察幾乎當場就確定了。
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順著監控裡的線索在孩子被轉賣之前找到他。
“你們放心，我們一定會在最快的時間內把孩子找回來的！”警察向父母保證。
從警察局出來以後，父親才想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孩子為什麼會離家出走？昨天他回家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孩子悶悶不樂的情緒了，只是當時自己累得半死，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照顧孩子。
現在回想起來，特別痛恨當時的自己，要是能多問一句，或者和孩子多說一句話，孩子說不定就不會離家出走了。
“昨天早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父親轉頭看著母親，問她，“你是不是和孩子鬧彆扭了？”
當父親問完這句話之後，他似乎看到母親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他以為自己看錯了，直到母親遲遲不肯回答，他才確定這件事和母親非常脫不了干係。
“到底怎麼回事？”
聽到父親不耐煩的語氣，母親才吞吞吐吐地說出那天早上發生的事。
原來是她的侄子和孩子因為“該輪到誰玩遊戲”的問題起了爭執，兩人在電腦前互相罵對方，罵得不解氣之後竟然還打了起來，在一旁玩的另一個侄女看到以後連忙跑去和母親說，等母親急忙趕到孩子房間時，戰爭已經停止了。
孩子坐在電腦前玩遊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倒是她的侄子，坐在地上抽泣，衣服上的鈕釦被扯掉了，脖子上還多了幾條紅紅的劃痕。
結局如何，一看就明白了。
她什麼也沒說，走過去就把電源拔掉，電腦屏幕立刻變得漆黑一片，隨之消失的還有煩人的遊戲音樂。
孩子就保持著玩遊戲的姿勢，一動不動，既不說話也不看母親。
母親知道孩子的倔脾氣上來了，她更加火大，厲聲要求孩子待在房間裡好好反思，然後帶著侄子侄女走出房間。
直到孩子失蹤，她一直沒和孩子說過一句話。
父親聽完後氣急敗壞，“看看你們家的好親戚！”
“你別這樣說……”
“那我該怎麼說？我告訴你，要是孩子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跟你們沒完！”
“什麼你們我們，難道他不是我孩子嗎！”
父親沒有再說什麼，他已經懶得和母親說話了。
夜裡，父親剛剛睡下就聽到母親的大叫聲，叫的還是孩子的名字，他一個激動立馬從床上坐起，光著腳就跑向客廳。房間和客廳隔著不長的距離，可他的心卻停了好久。
直到打開燈，看見客廳裡依舊只有母親一人，他的心才“倏地”一下，又開始跳動，“你瞎叫什麼？”
“孩子！我剛才看見孩子了！”
母親跑到父親面前，跟他手舞足蹈地比劃，一會兒指指廚房，一會兒指指通向臥室的走廊，“我剛才在睡覺，突然聽到有點動靜，睜開眼睛就看見孩子站在冰箱前找吃的，我叫了一聲，結果他就跑了，跑到臥室那邊，我怎麼叫他都不停！你看，為了追他我還摔了一跤。”
父親低頭看著母親泛青的膝蓋，內心一頓煩躁，“你別發神經了，什麼見到孩子，都是你自己的幻覺，我剛才就是從臥室過來的，什麼都沒看到。”
“怎麼可能！你肯定是沒看清！”
“這走廊才多少點路，我又不是瞎子怎麼會沒看清，你別再自欺欺人了！”
“怎麼可能？是你看錯，我沒看錯，一定是你看錯了，那就是孩子，那真的就是孩子啊……”
母親嘴巴里不停哼哼著，人卻慢慢踱回沙發上躺下。
她現在就像個真的精神病人一樣。
父親轉身走回臥室，滿臉滿眼都是失望，他現在就想孩子回來，就想母親不要再發神經，他快要受不了了。
走到臥室門口，父親的手剛握上門把，整個人就停住了，剛才他跑出去的時候鎖門了？沒有吧，他明明是直接出去的啊，難道有把門帶上？真是奇怪了。
父親躺到床上，腦子裡都是“到底有沒有把門帶上”的事情，再加上母親剛才說的那句“孩子跑到臥室那邊”，心裡就更亂了，難道孩子真的在家裡？
不，不可能。父親翻個身，用孩子的枕頭矇住自己的腦袋，孩子不可能在家裡，明明都在監控中看到了，孩子被一個男人帶走了。孩子不在家裡，孩子不會在家裡的，他不能像母親那樣陷入神志顛倒的瘋狂，不然他們兩個人都會不正常的！
父親努力讓自己清醒，可母親卻開始沒完沒了起來，今天說冰箱裡的吐司不見了是孩子拿的，明天說桌子上的蘋果不見了是孩子拿的，到了後天，她又說廚房裡的麵包不見了是孩子拿的。總之在母親的心裡，她認定孩子就藏在家裡和他們玩躲貓貓。
但當父親問她孩子為什麼要這麼做，以及，既然這麼確定那為什麼還不把孩子找出來時，母親卻只能回答出前者，她說孩子是要懲罰他們。
其實她心裡比誰都明白，這只是她一個人的一場夢而已，孩子沒有藏在家裡，他正在外面和壞人抗爭。
漸漸地，母親消停下來，開始接受孩子被拐跑的事實。哪知警察那邊卻傳來了晴天霹靂，他們搞錯了，那個被拐跑的孩子是另一家父母的孩子，不是他們的。
兩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懵住了，第一反應不是高興，不是憤怒，而是心空了，真的空了。原來他們還有一條可以寄望、可以前進的道路，現在這條路被堵死，他們只能像傻子一樣站在原地傻等。
父親回過神，掄起拳頭揍向警察。王八蛋，什麼辦事能力，這下讓我去哪裡找孩子！
最後父親被半強迫地勸離警察局，回家的車上，母親再一次提起“孩子就在家裡”的話題。
父親壓根就不想聽這些有的沒的，一巴掌拍到方向盤上，汽車發出刺耳的喇叭聲，把母親嚇了一跳。
“你還有完沒完，老說孩子在家裡，你找到了嗎？啊，我問你，你找到了嗎？”
“我們再找找啊！”母親猛地抱住父親的手臂，乞求道：“你和我一起回去找找，說不定孩子真的在家裡！”
父親用力甩了一下手臂，脫離母親的掌控，“要找你自己去找，我已經被耍了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他猛地剎車，兩人因為慣性狠狠往前衝，固定了幾秒鐘之後又撞回到椅背。
“你幹什麼！”母親大聲質問。
父親以同樣的音量吼回去，“你不是要回家找孩子嗎？下車去找啊！”
“去就去，我告訴你，等我找著孩子，我們就離婚，我再也受不了了！”
“砰”的一聲，母親關上門離開，父親感覺耳邊的玻璃都震動了，他發動汽車，向著與母親完全相反的方向駛去。瘋女人！瘋女人！瘋女人！他的內心在吶喊，可總有個更響的聲音在他腦子裡說“孩子在家裡！孩子真的還在家裡！”
“啊！”父親大叫一聲，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神經病，他在下一個路口右拐，一路向前來到了江邊，想要讓自己冷靜下來，但是沒有成功。這次不是因為母親的話，而是內心滾滾升起的自責。
他為什麼不堅持去找孩子？
如果他當時沒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警察身上，如果他當時還堅持去找孩子，或許現在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可現在，什麼都沒了。
他到底要去哪裡找這個孩子？
父親想到母親的質問，頓時覺得自己羞愧難當 。不管母親說了多少胡話，至少有一件事她說對了，那就是他確實對不起她們母子倆。
他不是一個好丈夫，面對辛苦持家，經營好大後方的母親，他沒有說過一句感激的話，反而嫌東嫌西。
他也不是一個好父親，對孩子的關心太少，甚至寧願花錢也不願意花太多的時間陪伴孩子，又沒有耐心，高興的時候把孩子拉到跟前哄一鬨，不高興的時候責罵孩子……
他這樣，到底算什麼父親！
不行，他不能把母親一個人留在家裡，母親的神經本來就很脆弱了，這時候還一個人待在家裡，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必須要馬上回家才行！就算是要發瘋，也得兩個人一起！
父親感覺幾日來蒙在心上的陰霾終於被吹散一點點，他立馬回到車內，往家裡開去，他要向母親道歉，他要和母親一起去找孩子，就算今天找不到，還有明天；就算這個月找不到，還有下個月；就算今年找不到，還要明年，他們會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孩子。
父親回到家，發現裡面靜悄悄的，心中咯噔了一下，開始叫喚母親的名字，沒人迴應。他往前走幾步，又叫了一次母親的名字，還是沒有人理他。越往裡走，越覺得家裡陰暗，心中的不安也逐漸擴大，他一路走到主臥前，門半掩著，他想，或許母親在裡面睡著了。自從孩子不見以後，這個房間一直被他霸佔著，母親肯定也很想進來看看孩子的玩具，聞聞孩子枕頭的味道，內心呼喚孩子快點回來。
他推開門，又一次叫喚母親的名字，房間裡比外面更加昏暗，模模糊糊中他看到床上似乎有一小坨突起，心中頓時升起一陣狂喜，他急速走過去，看到了睡在床上的孩子，簡直高興地快要昏過去。這感覺就像是在做夢一樣，他要道歉，他需要向母親好好地道歉，但在此之前，先允許他看孩子一眼。
他把孩子翻過來的那一瞬間，整個人往後踉蹌退了好幾步，差點跌坐到地上，這個孩子是他的孩子，可是——可是怎麼會變成這樣？
孩子的身體早已僵硬，面色烏黑，眼睛睜得老大，似乎在無言訴說最後一刻感受到的的痛苦和恐懼，他的嘴巴微微張開，嘴角掛著已經乾涸的血跡，包括身上的衣服，暗紅色的血衣在父親眼裡變得格外鮮豔。
怎麼會這樣？父親發出猶如困獸般的嘶吼聲，孩子——孩子怎麼就死了？是誰做的這麼狠心的事，還把孩子的屍體故意放在床上給他們發現？是誰，到底是誰會做這麼喪盡天良的事情？
還有母親，母親呢？
父親急忙站起來，他已經失去了孩子，不能連著母親一起失去。可他才站穩就感到自己的腳上一片溫熱，低頭一看，鮮紅的血液朝他湧來，瞬間淹沒了他的雙腳，不用猜他也知道這血是誰的。
太——太可怕了。
父親連連往後退，退到沒有退路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看著依舊朝他湧來的鮮血，頭皮猛地發麻，雙腿也開始不聽使喚地顫抖。不，他用雙手扶住大腿，祈禱它們不要再抖了，他現在要馬上離開這裡，不然他們一家人都會完蛋的。
父親在心中哭泣，他不可以死，他還沒有抓到凶手給妻子孩子報仇，他絕對不可以死！
終於，他的雙腿漸漸恢復了知覺，可才邁開第一條腿，外面就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像是拖著鞋走路一樣，在地板上劃出長長的刺啦聲，一聲接著一聲，聽得父親毛骨悚然。
一切都完了，他沒法報仇了，對不起老婆，對不起兒子，下輩子我一定會好好對你們的。
“啊。”男人大叫一聲，猛地從床上坐起，不停地喘著氣，冷汗直冒，他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手背立刻溼潤起來。
“怎麼了？”女人緊跟著坐起，打開床頭燈。
“我——我夢見……”
男人語無倫次，夢裡孩子的屍體，湧動的鮮血和絕望的恐懼太過真實，他感覺自己的心臟依舊被別人緊緊攥著，他無法呼吸，無法言語，只能大口大口地呼吸。
女人不停輕撫他的背脊，幫他順氣，她知道男人做惡夢了，只是無法想象究竟是怎樣的噩夢讓他驚恐成這樣。
“你夢見什麼了？”
等男人平靜下來後，女人問他，聲音異常溫柔，彷彿是害怕把他再次嚇到。
男人扭頭看著女人，對方正一臉關切地望著他，用眼神鼓勵他把夢見的事情說出來。那一刻，男人才真正清醒過來。
那真的只是一個夢而已，男人告訴自己。
他伸出手，將女人緊緊摟在懷裡，說：“我夢見我們結婚很多年以後，我嫌棄你人老珠黃，除了洗衣做飯什麼都不會。你怨我三天兩頭不著家，為了賺錢把家庭丟在一邊。我還把孩子當作負擔，沒有去關心他愛護他。後來有一天孩子離家出走，我們找不到孩子，吵得很凶，你在路上說要跟我離婚，說再也受不了我，而我當時竟然也沒有留你。後來我後悔了，我回家找你，想和你道歉，可卻發現你跟孩子——都被人殺了，我……”
男人說不下去了，夢裡發生的事情太殘酷，而他的表現也實在太不是男人。
“所以你哭了？”女人仰起頭，幫男人把眼淚擦乾。
男人點點頭，問懷裡的妻子，“你怪不怪我？”
“怪啊，你這麼混蛋，難怪夢裡我要和你離婚。”女人嬌嗔道，“不過你在夢裡已經得到懲罰了，所以我現在命令你要在現實中更加疼愛我和我們的孩子。”
男人低笑，“遵命。”
他摟著女人躺回床上，一手扶上她隆起的肚子上輕輕摩挲。預產期在下個星期，等孩子出生以後，他不但要做一個好丈夫，還要成為一個好父親，絕對絕對不能像夢裡那個混蛋一樣，失去後才想到要珍惜，那樣就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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