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納舊事——“小黑貓”的故事

不完美媽媽 上海 雲南 文章 昆明 回眸如煙往事 2019-04-24

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

原創:阿玉 系赴雲南西雙版納水利四團後轉插到安徽鳳陽的上海知青文章版權歸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版納舊事——“小黑貓”的故事

1974年我探親才回到家,當晚在飯桌上,母親用充滿憐愛略帶憂鬱的眼神看了我一會,隨後輕輕地說:“去看看她吧!”我不解地望著母親:“看看他(她)?看誰?”母親說:“你們一個連隊的,在工地上摔斷腿的。”我非常驚奇地脫口而出:“小黑貓!您怎麼會知道她的?”母親輕輕地嘆了口氣:“唉,這個孩子太可憐了!”隨後母親講述了認識小黑貓的經過。

原來和母親非常要好的同事的母親摔斷腿住在上海第一醫院的外科病房,母親去探望同事母親時見鄰床上是一個嬌小、面目娟秀的女孩,只見這個女孩不苟言笑,也不與同病室的病友多搭理。母親去探望同事母親多次(同事母親曾認我媽為乾女兒),始終見到女孩一個人整天躺在病床上,沒有一個人來探望,也沒有一個人和她交談,女孩經常會揹著人默默地流淚,而且見她偷偷寫著什麼。看到她孤苦伶仃的樣子,母親想起了身寄異鄉的我,心裡充滿了同情。每次探望同事母親時,也總會關切地詢問她一下,看她有什麼需要順便幫一下。一來二去的,女孩對母親也有了好感和信任。後來她將她的遭遇告訴了母親,令母親大為吃驚的是:這女孩竟然和自己的女兒同一個連隊。

過後不久媽媽的同事母親病癒出院了。可女孩告訴我母親許多我們兵團生活、工作的情況,這些事是我從來也沒和家人說過的,這下使得母親很是心神不定,就更加擔心我一個人在異地他鄉的艱苦和不易。母親知道了她原本不知道的情況,令她在工作中常常會因想我而走神和傷感,終於在一次工作中不小心出了工傷,手指被機器軋斷了,也由此我探親回到上海的家。

小黑貓是我們五連女生三排的,而我們女生二排則是原七連撤銷後合併到五連的,所以我們雖同一個連隊,但我和小黑貓從來也沒有結交過,甚至根本也沒有講過話。只是見到三排有個小女生總愛穿一件黑色呢料的茄克衫,皮膚白皙,五官精緻,長得非常嬌俏玲瓏,而且有股與生俱來的洋氣,但不知為什麼她們三排的女生都不喜歡她。她不搭理別人,別人也不與她交往,總見她獨來獨往的。因為她總穿著黑色外套,她們排的人就給她起了綽號“小黑貓”,還隱約聽說她很會偷懶裝病不出工,她們三排開會以及班務會總是批評、批判她。我們剛合併到五連時就看到小黑貓白皙的臉上紅腫得都已睜不開的一雙眼睛,私底下聽說她為了逃避出工竟然將“六六粉”摻進肥皂水裡想將眼睛弄瞎。當時我們都覺得離奇——為了不出工而弄瞎自己的眼睛?也感到這個女孩有點不可思議!

隨著水庫工程的進度和勞動強度加大,我們每天天不亮起床,吃過早飯,在迷迷糊糊中“天天讀”後,就踏著朦朧的月色出發去工地,整天跌打滾爬在工地上,根本無暇顧及他人之事。有一天猛然間我們見到了小黑貓在工地上幹活的身影,見她力不從心地幹著超負荷的強體力勞動,男生們也不免有些同情她,勞動中也暗中偷偷幫她一把。據她們三排的說,小黑貓在她們的幫助下,思想有了改變,她決心要好好改造自己的世界觀,克服怕苦怕累的思想,迎頭趕上她們三排“鐵姑娘排”的同志們。

那時候我們二營的施工任務是挖涵洞、溢洪道以及澆灌涵洞,並且必須趕在來年雨季前涵洞能啟用。那時候我們真的是沒日沒夜的趕工程進度,休息天是沒有保證的,施工緊張時一兩個月沒有休息天很正常,有一次連續苦戰七十二小時。記得當時的口號是:“小車不倒只管推”、“為了打擊帝修反,活著就要拼命幹”、“活著幹,死了算”……

那時我們年輕,都是二十剛出頭,誰也不甘心當落後分子,幹活時都玩命地幹。只要一坐下,端著飯碗人就迷迷糊糊的,一聽說休息,倒頭就會睡著,哪怕地上是水坑還是尖銳的施工石子。那天我們連的任務是澆灌涵洞,女生的任務是運送水泥和碎石,當施工休息哨子一吹響,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就地坐下和躺下了。我們幾個女生背對著涵洞也坐下休息了。正迷迷糊糊中,只聽身後“咣噹”一聲巨響,把我們都驚跳起來,回頭一看,只見六連幾個男生低著頭緊張地望著涵洞口,從下面傳上來很淒厲的痛苦哭聲。我們趕緊走過去一看是小黑貓掉下涵洞了。此時工程組的和六連的幾個男生他們想方設法將掉到有兩米多深涵洞口的小黑貓從下面抬了上來。只見小黑貓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從臉上滾落下來,男生們以最快的速度將小黑貓送到了團部衛生所。原來小黑貓幹活口渴了,涵洞上方有股從巖縫滲出來的泉水,休息哨一吹響她到泉眼處要接點水喝。可沒想到涵洞上蓋著的一塊薄鋼板,是為了防石塊、泥土和雜物掉到涵洞裡,鋼板下卻是懸空的,小黑貓糊里糊塗踏在鋼板上去接水,鋼板承受不了一個人的體重就塌下去了,小黑貓就此遭了殃。後來聽說小黑貓股骨斷了,從團衛生所轉院到勐海醫院,說用草醫接骨方法沒接好,耽誤了時間,骨頭之間已長新的肉芽了,不得已就轉院去了昆明。因我們原本不是同一個排的,也不熟悉,所以她後來的情況一無所知。突然從母親處聽到她的消息,真的令我驚訝!

聽到小黑貓那麼孤苦無依地住在醫院,我趕緊聯絡了我們排在上海養病的周英,當我倆出現在醫院時,小黑貓簡直不敢相信,她激動萬分,從未和我們打過交道的她,那天竟然敞開心扉和我們交談了幾個小時。此後我們又去醫院看望了她幾次,和她的接觸中,我們也瞭解了她的身世。

小黑貓原來是出生在香港的混血兒,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華裔,她出生後就被親生父母遺棄,後被養母收養。她的養母在香港一個公司裡當打字員,孤身一人,既要工作又要帶孩子,實在力不從心,就將她送到上海姐姐家。養母希望她姐姐幫著照料撫養小黑貓,她承諾定時從香港寄回孩子的生活費用,養母自己不想結婚成家了,想將小黑貓撫養長大後,她老了後有個依靠。養母定時的將港幣寄來上海,小黑貓有固定的生活來源,所以姨媽一家對她尚可。轟轟烈烈的文革開始了,那時有海外關係多多少少都會受衝擊和牽連,姨媽家中就此也失去了平衡。姨夫逼著小黑貓的姨媽送走小黑貓,還要和香港的姨妹斷絕來往,整天鬧得雞犬不寧。這個所謂的姨夫並威逼小黑貓寫信給養母讓她和養母斷絕母女關係。在姨夫的淫威下,還未成年的小黑貓只能寫信給養母斷絕母女關係。養母原準備等小黑貓初中畢業後將她接回香港,寄希望於她老了後能有個依靠,沒想到小黑貓要和她脫離母女關係,可能傷透了心,就此沒有了書信來往。姨媽家原本並不寬裕,好在有著固定的港幣寄回,生活倒也不錯。現在沒有了港幣寄回,小黑貓的生活來源沒有了,姨媽一家還必須養活她,姨夫就將她視為眼中釘,再也容不下他認為是累贅的小黑貓。姨夫的冷漠、刻薄,而且專制,姨媽也無能為力。小黑貓當知道有上雲南的名額就毅然決然地報名要求上雲南,她就想盡快逃離這個沒有親情,沒有血緣,沒有快樂的家庭。 小黑貓終於從大上海出走,可憐的她那時還未滿十六歲。後來她從表姐的來信中得知養母收到女兒的信後回過上海,見養女已經不在上海了,非常傷心痛苦地回了香港。

再說小黑貓到雲南後因年齡小,身心發育都未健全,當生活中難以想象的艱苦和勞動中的強體力遠遠超過她本身的負荷,此時她就想著如何能回上海,回到她香港養母的身邊去,所以她就想著法子折騰自己,一會兒想弄瞎眼睛,一會兒想自殘……至於她內心世界的想法又有誰知道呢!後來當她明白她的瞎折騰都是無濟於事的,此時也想努力改變自己好好在兵團,可一場意外讓她的生活又充滿了艱辛。

小黑貓的腿在昆明也沒辦法治,就將她送回上海治療,姨媽一家不肯接納她,她成了無家可歸之人,在鄉辦的安排下她住進了上海第一人民醫院。她的腿骨因接錯,呈外八字九十度,而且要拄拐才能行動,如果要矯正必須要將已接上的骨頭拆開,重新再接骨,手術有風險,而且醫療費用由誰承擔?就此她滯留在第一醫院。醫院幾次三番的趕她離開,但她沒有可去之處,離開醫院她就得流落街頭。走投無路之下她想到了寫信向各級鄉辦反映她的遭遇。同時寫信給香港的養母,希望養母接她回去,但一封封的信都如泥牛入海。後來她又給香港地方行政公署寫信,查找她的母親。迴音終於來了,她的養母原本想守著養女過完一生的,養女去了千里之外的西南邊疆使她感到無望,回香港後就找了個獨居老頭共同生活了。那個老頭的兒子在英國當醫生,知道他父親有了老伴,非讓他父親去英國和他們一起生活,而小黑貓養母,老頭的兒子不肯接納,不同意她去英國。老頭不答應了,除非他們倆口子一起過去,否則老頭也不去英國。最後那老頭的兒子答應接納繼母,他們就一起去了英國。至此小黑貓尋找養母的線索又斷了。

那時中英已經建交,萬般無奈之下小黑貓就寫信給英國駐華大使館和上海領事館,還發信給中國駐英國大使館,懇求幫助尋找她的養母。我們去探望她時,她將寫的信給我們看。看了小黑貓寫的一封封信,我不覺對她刮目相看,真是個非常有文采的姑娘,她哀告述求的字裡行間能深深打動看信的人。而且字體書寫漂亮,剛勁有力,根本不像個柔弱的女孩家寫的,如同出之一個成熟的男性之手。過後不久,大使館方面告訴她,她的養母到英國之後被老頭的兒子拒之門外,老頭到了英國就作不了主了,她的養母只落得個流落街頭。後來是大使館幫助了她,使得她在華僑開得水產行暫且安身。但是她的養母有嚴重的風溼性心臟病,已不在水產行工作了,到底流落到何方沒人知道,還有待尋訪。小黑貓告訴我們這個消息時,哭得傷心欲絕,她擔心她的養母已不在人世了,我和周英也是黯然神傷,陪著她傷心難過。

她住在醫院又不手術,老佔著床位也不是個事,後來市鄉辦將她安排在山東中路一個旅館裡,我和周英又一同去探望了她。她住在旅館的一樓,是個有十來個人住的大客房,每天住宿費一元,由鄉辦出。而且市鄉辦與雲南方面也在協調,看來小黑貓的事正在往好的方面進展,她的事終於有了轉機,也為她高興。這次探望是我最後一次見小黑貓,過後我去了安徽鳳陽。

後來周英給我的信息是,小黑貓的生活終於有了著落,她作為工傷處理,每月雲南民政局給她三十多元的工資,還另外補貼三十元作為她的生活護理費。小黑貓也從旅館裡搬出,在寶山的老街那裡租了間房。因為生活問題解決了,而且她每月有六十多元的收入,在那三十六元萬歲的年代,她可是個富婆了。周英還聽說了小黑貓開始放縱自己,學會了抽菸、喝酒,和街上的不良青年打得火熱,甚至和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同居。在那個年代我們都覺得她這是在墮落,覺得她太荒唐。此後就斷了聯繫。再後來聽說她找到了養母,遠涉重洋,去往英國,開始了她的新生活。許多年後聽說小黑貓曾經回國過,而且她的腿在英國做過矯正手術,已經不再需要拐杖。不過那都是聽來的,她真正的情況不得而知。作為曾經一起共過患難之交的戰友,我希望傳言都是真的,希望她過得幸福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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