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鐵馬金戈,半生靜處閒看——辛棄疾的冰與火之歌

宋孝宗淳熙七年,辛棄疾調任隆興府兼江西安撫使,這年他才剛剛四十一歲,正屬壯年。但或許是也意識到自己“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亦或是對主和派把持朝政的日益失望。在隆興任上,他親自為自己設計了帶湖新居和莊園,取名“稼軒”,並自號稼軒居士。

果不其然,這年11月,他就遭到彈劾而罷官,回到了江西上饒。從此,他的人生以這年為分界,半生是火,半生是冰;半生鐵馬金戈,半生靜處閒看,判然兩分。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辛棄疾的前半生,無處不透著烽煙的味道。他出生於1140年,這時距離“靖康之難”,已經過去了十一年。在宋朝歷史上,這是不平凡的一年。在這一年中,曾指揮東京軍民力抗金軍的名臣李綱在福建逝世;在這一年,岳飛、韓世忠等人先後在郾城、臨穎和潁昌府戰役中大敗金軍,北伐形勢一片大好;也同樣是這一年,十二道班師金牌,將岳飛從前線召回,以至十年之功,毀於一旦。

在金人治下,辛棄疾度過了少年時代,他目睹了漢人在金人治下所受的屈辱和痛楚,恢復河山的志向,從此時就在他心中深種。

公元1161年,金主完顏亮再度南侵,在其後方的漢族人民由於不堪金人嚴苛的壓榨,奮起反抗,耿京聚兵山東,稱天平節度使,節制山東、河北兩地的起義軍。對於這個機會,憑著一腔熱血,二十一歲的辛棄疾在家鄉聚起了一隻兩千人的隊伍,參加了耿京的義軍,並被任命為掌書記。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戰前準備,眾人把酒歡唱,藉著昏暗的燈光,試看寶劍的劍鋒。夢醒之時,聽到軍營當中的號角遍地。得勝歸來,大家分享牛肉,奏響凱歌,沙場閱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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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烽煙當中,血與火浸透了他的青春歲月,那些同樣年輕的臉龐,那樣的血性與熱望,一旦經歷過,就無法再忍受日後的晦暗。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

這年底,完顏亮在採石被虞允文打得打敗,隨後被部下弒殺。一時間,整個北方大地陷入動盪,各地義軍群起,恢復形勢一片大好。在這種情況下,為了避免孤軍奮戰,耿京派遣辛棄疾南下與南宋朝廷聯絡,爭取支援。

當辛棄疾平安完成使命,順利歸來之時,義軍卻一朝潰散。叛徒張安國殺死了耿京,帶領部下投降金國,剩餘的義軍則紛紛潰散,辛苦建立起來的義軍隊伍,還未來得及在抗金大業中發揮應有的作用,就又化為烏有。

出師未捷身先死,仗還沒有開打,卻就已經結束,往往是歷代英雄的悲情和痛楚。但對於辛棄疾來說,他的戰爭還沒有結束,他人生的閃光時刻,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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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裡,他招募勇士五十餘人,突襲張安國的營帳,不僅搶回了耿京的人頭,更活捉了張安國。

隨後,他收攏殘部,躲過了金軍的圍追堵截,過江南歸。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僕姑。

這年的辛棄疾二十三歲,勇敢、果決、堅韌,只要能有機會,必能有一番作為。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懷著滿腔的熱誠, 辛棄疾帶著義軍的殘部,南歸宋庭。但等待他的,並不是北伐的宏圖大業,而是無盡的蹉跎。

紹興三十二年,南歸的辛棄疾受到了宋高宗的接見,稱讚他的忠勇,封他為江陰僉判。而不久後繼位的孝宗皇帝,也一改高宗朝的懦弱退讓,致力北伐。但之後的隆興北伐,辛棄疾卻只能枯坐冷板凳,皆因他這”歸正人”身份。隨後,他眼看著宋軍從一開始的宿州大捷,到“符離之潰”,再度在戰與和之間搖擺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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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隆興北伐中,張浚的被罷病亡和虞允文的被貶,更是使得主和派佔據了朝廷的主要力量。

在主和派對金人卑躬屈膝、醜態百出之時,辛棄疾感到痛心,也感到憤慨,他曾經歷國烽煙中的熱血輝煌,就無法忍受這樣的晦暗和屈辱。在隨後的幾年中,他接連上書《美芹十論》和《九議》,勵志恢復,但得到的,卻是寥寥的迴音,和在轉運使、安撫使這種管理地方治安的閒職上,蹉跎人生。

終孝宗一朝,有恢復之君,卻無恢復之將。時間不斷流逝,在近二十年的宦海浮沉中,辛棄疾眼看著曾經力主恢復的舊日同僚相繼離世或被貶,他眼光的火焰,逐漸黯了下來。這時的他,想到了歸國無門,身敗名裂的李陵,又想到了悲聲高歌的荊軻、高漸離。

壯志難酬,不由得悲從中來。

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淳熙七年,距離辛棄疾南歸已經過去了將近二十年。一個人的人生只有一個最為熱誠的二十年。如今,步入不惑的辛棄疾在來回兜轉和蹉跎中,漸漸認清了南宋朝廷的昏聵和無能,也認清了主和派偏安一隅,委曲求全的卑劣面目。

在這樣的時代中,他行走地孤獨而又憤慨。為了不痛於斯,他把所有的情致,都投入了這田園生活之中,用田園的風光和隱居生活的閒適,去冷卻自己那顆燃燒多年的熊熊內心。

他的心燃燒了二十年,那麼也就需要整整二十年去冷卻。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誠然,以辛棄疾的性格,他是並不適合隱居的,但在這其中,他又得到了許多安恬。在山明水秀、風景清幽的上饒,他耕作種花,會見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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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如果沒有北方的淪陷和烽火,這樣的生活似乎是沉靜恬淡,讓人滿足的。身處勝地,漸漸忘卻塵世繁華,寄情於酒性琴韻。

可是,在這樣的生活中,他看著自己日漸增多的白髮,卻漸漸開始不安。

這不安源自於他心底的那恢復之火,再度燃燒,這樣的燃燒,是田園山溪,無法壓制的燃燒,也源於不斷爬上他鬢角的白髮。

清晨起床,他登高看著北方,遙遙地看著江對岸。那裡有他一生圖謀的事業和志向,而自己已經沒有多少時間。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轉眼到了宋寧宗開禧年間,為了建立功業來消弭朝中的懷疑和反對,時任宰相的韓侂冑圖謀北伐,他不僅大加造勢,更是全力啟用曾經被不斷打壓的主戰派人士。

人到暮年,這也許是最後的機會。哪怕時至今天,二十年的田園生活,一切平淡得自己的骨頭都冷了,他也還是會忍不住伸手向那往日的烽火取暖。這年,已經六十四歲的辛棄疾在這年再度出山,他上書宋寧宗,諫言金國“必亂必亡”,力主北伐,隨後被任命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後又改任鎮江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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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和辛棄疾一心志在家國,恢復河山不同,韓侂冑一夥人的北伐卻是隻為了建立功業,獨攬大權。他們並沒有做好充分的戰爭準備,同時排除異己,大權獨攬。在認清了他們的面目之後,辛棄疾也遭到了棄用,在這人生的最後一搏中,他仍然沒有能再上戰場。剛剛燃氣的火焰,再度成冰。在北固亭上,看著遠處的蒼茫江山,他腦海中浮國的,是孫權、劉裕這些歷史英雄,和他們的過往,積壓了半生的不甘和悲憤,化作了這首《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他的身體或許強健如故,但在反覆燃燒又熄滅的冰與火,讓他的心千瘡百孔。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開禧三年秋,辛棄疾“殺賊!殺賊!”的大呼中病逝,享年六十八歲。

他一生立志北伐,屢挫不改,真正踐行了曾和陳亮的豪言“男兒到死心如鐵”。而他的這種精神,也穿越了千年光陰,不斷照耀著後人,激勵著後來者們,慷慨而歌,盡忠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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