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82歲,「孽子」回家

誠如白先勇先生所說,《牡丹亭》和《紅樓夢》是中國文化中的兩座高峰,那麼他自己就是移動這兩座山的“愚公”。

只是他移山不為替自己開通衢,而是想把高山擺到年輕人眼前,對他們說:

吶,我們老祖宗還有這樣的好東西。

知其不可而為之,他原本大可不必如此。


當人生走入暮年,白先勇為《紅樓夢》跑過的活動,一場一場又一場。

2019年春夏之交的北京,在廢棄工廠改造的6000平米場地裡,82歲的白先勇西裝革履,給臺下烏泱泱上千人講《紅樓夢》的版本問題。興到濃處,他擺擺手示意不許工作人員打斷,於是原本不足一個小時的演講硬生生被拉長一倍。

在做了300多場《牡丹亭》的演出後,白先勇深感自己“崑曲義工隊長”的生涯可以圓滿收官,於是他掉頭轉向,把推廣傳統文化的重心移到程乙本《紅樓夢》上來。


白先勇:82歲,「孽子」回家

一生與《紅樓夢》的羈絆,也因此被他不斷拉長。

上世紀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中國文學教授白先勇開授《紅樓夢》課程,用英文給外國學生講書裡的故事,用中文給華人學生講考據。

這一講就是整整二十九年,久到明媚的加州陽光足以把俊朗的青年學者沐浴成初老的教授。1994年,57歲提前退休那天,白先勇終於把辦公室鑰匙返還給學校,那一刻他興奮得不得了,“像鳥一樣飛出去了,永遠不回來了。”

相當決絕,那時他把《紅樓夢》的講義通通丟掉,並信誓旦旦地說:“我再也不要教書了。”

沒料想二十年後終究還是食了言。因為他的好朋友、臺灣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淑香告訴他:“你應該來教《紅樓夢》的課,現在的學生沒耐心坐下來好好看那麼厚的書了。”

白先勇聽了一驚,這還了得?《紅樓夢》都不讀,“那他們長大了怎麼辦?”

於是他不顧年事已高,也不顧先前的講義早已灰飛煙滅,重新在母校臺灣大學開設《紅樓夢》導讀課程,領著學生一回一回地讀下來。


白先勇:82歲,「孽子」回家

▲ 白先勇主編《正本清源說紅樓》,理想國出品

上課是在400多人的大教室裡,連臺階上都坐滿了人,白先勇看著這些比他小了半個多世紀的學弟學妹們,心裡暗想,這裡面只要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一,能跟著自己從頭看一遍《紅樓夢》,就很不錯了。

全書共120回,白先勇就足足講了三個學期,共計100個小時。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人物次第出現,書本的方寸之間,他帶著學生感悟這其中的興衰榮辱、悲歡離合。

滿紙荒唐言,

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痴,

誰解其中味?

恍惚間天旋地轉,時光彷彿回到七十年前——抗戰時期愁雲慘淡的“陪都”重慶,民國大將軍白崇禧府上花園山坡的一棟小房子裡,罹患肺病而被隔離的男孩第一次翻開《紅樓夢》的那個下午。

都是因為孤獨。患病前,他是白家聰明伶俐的第五個兒子。然則風雲突變,7歲的白先勇被查出患有肺結核,“醫生在燈下舉著我的愛克斯光片指給父親看,父親臉色一沉,因為我的右邊肺尖上照出一個大洞來。”

在那個無法醫治的年代裡,白家只好把他隔離在半山腰上,避免更多人被傳染。“大家談癆色變,提到肺病兩個字便亂使眼色,好像是件極不吉祥的事。家裡的親戚傭人,一走過我房間的窗子便倏地矮了半截彎下身去,不讓我看見,一溜煙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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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6年7月9日,南京大方巷,白崇禧一家的全家福。前排左一為白先勇。

無憂無慮的童年在離群中結束了,孤獨與敏感,成為了白先勇化解不開的人生底色。一日父母在家中設宴,他透過半山小屋的窗戶向下張望,只見賓客雲集,笑聲四溢,父母與兄弟姐妹穿梭其間,個個喜氣洋洋。

窺見大千人世間這般熱氣騰騰,白先勇頓感被世界遺棄,一時間悲傷湧上心頭,終於忍不住放聲慟哭。

這般少年初識愁滋味的光景裡,白先勇推開大觀園繁花世界的大門,就再也沒有關上過。就像他說的,“這輩子從來沒有離開過賈寶玉”。

他讀到林黛玉進賈府,迎面而來大宅石獅、古董擺設,傭人的打扮氣度不凡,覺得自己也變成了林黛玉,“替她感受那種壓迫”;讀到元妃省親,向賈母抱怨“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 不禁感慨“蠻淒涼、蠻動人的這一幕!”。還有尤三姐的剛烈、賈瑞的猥瑣,“隨便一個小人物都能撒豆成兵,吹口氣就活了”。

更不消說賈寶玉。紅樓一夢,寶玉為重中之重,而如果將命運參差對照,白先勇身上總也逃不脫賈寶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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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先勇與父親白崇禧

白家祖上是廣西桂林的書香門第,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時年18歲的父親白崇禧投筆從戎,偷逃出家加入廣西北伐學生敢死隊,自此投身中國近代史的滾滾洪流。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那一年白先勇出生,是家中第八個孩子。

出生之時,父親已是民國政府舉足輕重的人物。桂林白家府上比起賈府毫不遜色,家中有上百口人進進出出。在白先勇兒時的記憶中,父親總在前線打仗,偶爾回來總是“騎著馬,穿著披風,很威風”。

雖是將領之家,卻行傳統士大夫家族的教育規範。車子不能隨便坐,傭人不準打罵,“生怕我們變成紈絝子弟”。

好好讀書更是每個後輩的本分,即使身在抗戰前線,白崇禧還會時不時與家裡通電話,一開頭往往詢問孩子們的學習情況。既非長子也非幼子,兩邊都不受寵,敏感而聰穎的白先勇學會了用拼命唸書來討得家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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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先勇父親白崇禧

動盪年代時局更迭,大後方安穩的童年不久便草草結束。1944年,日軍進攻廣西,7歲的白先勇跟隨母親率領的八十餘口家族成員匆忙逃難。離開時,家鄉桂林燒成一片火海。

逃亡列車一路走走停停,後有日軍窮追不捨,氣氛緊張。一次火車暫時停靠,白先勇的姨婆帶孫子下車吃東西,突然有人大喊“日本人追來了”,火車慌忙中開動,一老一幼來不及上車,自此白先勇再也沒見過他們。

戰亂貫穿白先勇的少年時代,從家鄉離開後,他先後在重慶、上海、南京、香港短暫居留。1952年,白先勇隨家人移居臺灣。

家族的命運亦隨戰亂由盛而衰。父親白崇禧年少起兵廣西,三十多年南征北戰見證國運,經臺兒莊一戰聲譽達到頂峰;隨後在國共戰爭中卻一敗再敗,打到最後不剩一兵一卒,無奈飛往臺灣。

曾經令日本軍隊忌憚的“戰神”,晚年被蔣介石發配閒職,一舉一動都受到嚴密監控。

家道中落,人丁離散,白府之衰正如賈府。此番境遇中成長起來的白先勇,早早便感同身受賈寶玉所悟“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禪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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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先勇年輕時

這種感同身受,可以在白先勇對《紅樓夢》後四十回的評價中窺見一二。歷代學者多認為後四十回非曹雪芹所寫,張愛玲更直稱其“狗尾續貂”、“天昏地暗”,但白先勇卻說後四十回“大放光明”,一定是曹雪芹寫的。因為後四十回賈府衰落,沒有經歷過家世衰落的人,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悲憫和哀悼。

換言之,他經歷過,所以他懂得。

他還將後四十回中“寶玉出家”一段,譽為中國文學的“喜馬拉雅高峰”:

《紅樓夢》全書最後,寶玉赤足披猩紅斗篷,攜一僧一道拜過賈政,轉身消失在“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賈政追趕不及,返回船中方才了悟:寶玉銜玉而生,原來是來人世走一遭劫難。

1962年,白家退居臺灣十年後,母親馬佩璋病故,一生苦苦支撐大家族,享年僅59歲。母親離去四十一天後,白先勇赴美留學,年邁的父親在寒風中破例送到飛機梯下,將軍一生戎馬,此時竟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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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3年1月,白先勇與父親白崇禧於臺北松山機場留影,這是父子二人最後一次相聚。

僅四年後,白崇禧撒手人間,正在異國他鄉深造的白先勇未能趕上最後一面。談及此事,他遺憾至今。

父子最後一別時,白先勇年近而立,當是時方覺“生離死別,一時嚐盡,人生憂患,自此開始。”

一部《紅樓》,半世人生,翻來覆去,好似一部對照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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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美國寫《臺北人》時的白先勇

早在二十幾歲時,他便搭出了自己的“大觀園”,那是身為作家的白先勇。

切換到文學的語境中,他被譽為“當代短篇小說家中少見的奇才”,但或許是作傳統文化的“愚公”太過出色,這一部分近年來鮮為人所提及。

他的大觀園在臺北。1968年小說集《臺北人》問世,名列“五四”以來中文小說一百強第七名。

全書受《紅樓夢》的影響頗深,氛圍如後《紅樓夢》四十回般傾頹,寫的都是淪落在臺北的大陸人。有《永遠的尹雪豔》裡“總也不老”的高級交際花尹雪豔,《一把青》裡偏愛“童子雞”的國民黨軍官遺孀朱青,還有《花橋榮記》裡與洗衣婦偷情的落魄書生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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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視劇《一把青》劇照

白先勇把這些大陸人統稱為“臺北人”,同情他們不肯放棄過去,卻又無可奈何。他像曹雪芹那樣,冷眼審視這些被歷史戲弄的大小人物,藉著尹雪豔之口說出:“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誰又能保得住一輩子享榮華,受富貴呢?”

當時二十幾歲的小年輕,寫出來的卻是七八十歲老人的心事。不管是叱吒風雲的將軍,還是風華絕代的名媛,抑或是下層社會的娼妓,都寫得恰到好處。在白先勇筆下,他們到頭來都任由時間將青春腐蝕,化為一堆骨灰。

文學史大家夏志清先生提到《臺北人》,忍不住交口稱讚它“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

寫完上一輩的人生虛無,隨後又有《孽子》和《紐約客》,與《臺北人》主題遙相呼應,寫“後民國時代”裡,自己這一輩的迷茫與彷徨。《臺北人》卷首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紐約客》卷首就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對照明顯。

作為唯一一部長篇小說,《孽子》既寫石破天驚的性少數議題,也寫傳統權威的父親與離經叛道的兒子之間的微妙關係;而《紐約客》系列6篇,從六十年代寫到二十一世紀初,跨度四十餘年,探討不同時空中,海外年輕華人永恆的文化失落與找尋。

白先勇:82歲,「孽子」回家

▲ 白先勇與其一生摯友王國祥

《臺北人》是體察,《紐約客》是經歷。白先勇猶記得剛到美國時,“不能寫作,因為環境遽變,方寸大亂,無從下筆”。那年聖誕節天降大雪,他一人住在密歇根湖邊,從湖堤處放眼望去,天地悠悠,上下蒼茫,作家心中突然泛起某種異動,“頃刻間,混沌的心景,竟澄明清澈起來”。

回到學校,他提筆寫成《芝加哥之死》,講述一位叫“吳漢魂”的留學生之死,文化尋根之旅自此開始。

如此看來,後來推廣《牡丹亭》與《紅樓夢》,也不過是25歲時的延續。


關於白先勇的文學造詣,世人常引用夏志清的評語“在藝術成就上可和白先勇後期小說相比或超越他的成就的,從魯迅到張愛玲也不過五六人”,卻常常忽略其後半句“白先勇才三十二歲,還沒寫過長篇,憑他的才華和努力,將來應該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位巨人”。

只可惜出乎夏志清意料,在後來的年歲裡,“巨人”的文學創作幾乎陷入停滯,以至於除《孽子》之外,竟再無長篇小說問世。

白先勇把可能成為“文學偉人”的時間和精力,都交付給了崑曲復興。

1945年抗戰勝利,8歲的白先勇跟隨家人在上海聽崑曲,第一次聽的就是梅蘭芳的復出演出《遊園驚夢》。婉麗嫵媚,一唱三嘆,笙簫管笛悠然揚起,聽得少年神魂顛倒,與《牡丹亭》的緣分就此結下。

六十年後,不甘於心中所愛衰落,他“振臂一呼”,出錢出力改編出一部青春版《牡丹亭》,後來連演了十幾年、300多場,把原本門可羅雀的崑曲市場提升到“90%場演出都能滿座”、年輕人都搶著看的位置。

白先勇:82歲,「孽子」回家

只是,一個原本可以創造新文化的人,甘願轉變成文化的傳承者,這樣的選擇會後悔嗎?

“也許有些遺憾,還沒有寫出更多東西來,但我不後悔。崑曲也很要緊,這是老天要我做的事。”白先勇回答道。

他想起了2000年的夏天,在家中為一株佛茶培土時,頓覺心悶胸痛,到醫院一檢查,才發現心臟已經堵塞了99%,命懸一線,當天立即做了心臟手術才“撿回一條命”。

發病前一個月,白先勇去了日本京都為800尊觀音上香,忍不住掉下眼淚。

遇佛落淚,搬“佛”救命。經此一劫,他唯心地覺得,這應該是佛的旨意:“菩薩留我在世上,可能還要我做點有用的事。”

這有用的事情,大概就是崑曲與《紅樓夢》。正如他一本書的書名:

一個人的文藝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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