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提到白先勇先生，很難不說到青春版《牡丹亭》，因為作為傳統藝術精粹之一的崑曲代表作，白老先生在對它的傳承與創新上算得上親力親為，矢志不渝了。
從湯顯祖的扛鼎之作到青春版《牡丹亭》的驚豔問世，白老先生對傳統戲曲文化的執著與痴迷令人心生敬畏。而《遊園驚夢》本是湯顯祖《牡丹亭》中大家閨秀杜麗娘演繹的異常動人的一曲，白先勇先生的這篇同名小說卻既沒有杜麗娘，也沒有柳夢梅，從湯顯祖到白先勇，這一場“遊園驚夢”到底有著怎樣的不同？
白先生小說的主角叫藍田玉。這樣的名字一看就令人想起李商隱筆下的詩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自帶一點迷惘和感傷的氣息。
藍田玉原本是一名頗有名氣的崑曲女藝人，因為天生一副絕妙的嗓子，又唱得一曲令人銷魂的《遊園》《驚夢》，本是伶人出生卑微的她因戲結緣，遇見了賞識她的鐵桿粉——當時名震一時的大人物錢將軍，於是搖身一變，由戲臺上光鮮靚麗的優伶一躍變成了將軍身旁昂首闊步，珠光寶氣的錢夫人。
藍田玉的“遊園驚夢”——盛宴難再，浮生若夢
我們且隨著昔日的錢夫人去奔赴這一場盛宴吧！應邀前來臺北竇夫人公館盛宴的錢夫人是搭著計程車到達公館門前的，陸陸續續到來的其他夫人卻都是坐小轎車而來。錢夫人的失落從一開始的對比中就有了揮之不去的暗影。
殷勤引路的劉副官，帶著昔日主僕情分的親密，錢夫人不得不感喟時間的無情，眼前此人曾是當年自己在南京大悲巷公館裡的門衛，但此刻公館早已換了主人，而她本人也早已不復當年將軍夫人的芳華和風采了。
錢夫人這一場赴宴，註定是舊夢的重溫和往事的不堪回首，這種今昔之變的蒼涼與失落在她進入公館之後變得愈來愈濃。即使是那面牆角的穿衣鏡，也映照出她今不如昔的黯然。明明是壓箱底的上等墨綠杭綢旗袍竟然早已失去了當年燈光下綠汪汪翡翠似的光澤！其實旗袍的色澤依舊，變暗淡的只是她此刻的心情。
公館女主人竇夫人桂枝香出來迎接錢夫人，在那一霎那的瞥見中，錢夫人驚覺桂枝香不僅不顯老反而比以前在南京時更精神。錢夫人表面上淡定自若，用過去那人前的高貴和優雅去應酬，但這些細膩的觀察卻出賣了她慌亂的內心。
錢夫人的遊園還在繼續。公館深處，廳堂雅座，眾聲喧譁，觥籌交錯，十三天辣椒請來了昔日的老友，配齊了鑼鼓笙簫，十七月月紅花枝招展，用萬種風情點燃了盛宴的熱火，古典高雅的廳堂裝飾、婉轉流連的鶯歌燕舞、流光溢彩的華服盛宴、令人眼花繚亂的美酒佳餚、讓人醉生夢死的賓主盡歡……
這一切的一切，宛若一場舊夢，喝下花雕之後，錢夫人隨著酒勁上湧，腦海裡開始翻江倒海，那些過去的時光倏的一下湧上心頭。錢夫人情不能已，跌入進往日的繁華里，彷彿時光倒流，穿越了現世的破碎與難堪，像夢迴大唐般重溫了風華絕代的昔日盛景。
她暈暈乎乎，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地回憶，那裡有自己和錢鵬志的浮華時光，也有由低谷走向人生巔峰那樣的傳奇歷程，還有自己青春的躁動和激情的湧動。眼前鄭參謀長迷離的雙眼泛著縹緲的光，把她帶進了曾經遺憾和榮華變幻更迭的往日時光。時間碎片像剪影一樣，在腦海中紛至沓來，錢夫人醉了，醉在過往的美好與富貴裡。
然而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再歡騰的宴會終歸有人去樓空之時。小說的結尾處，宴會主人桂枝香問藍田玉“臺北變了嗎”，從一場流光溢彩、杯籌交錯的宴會中走出的錢夫人說，“變多了，建起了很多高樓大廈。”站在陽臺上被晚風一吹的她，顯然酒醒，極目遠望，臺北的萬家燈火將她拉回真實的現實。
宴會已散，大夢已去，此刻夢醒時分，這份清醒正是藍田玉的“驚夢”，只是她的“驚醒”裡有著濃黑的悲涼，繁華落盡後唯有滿目滄桑。
杜麗娘的“遊園驚夢”——青春啟幕，一醉方休
在湯顯祖《牡丹亭》中，大家閨秀杜麗娘一朝入園，見滿園春色，遂春心蕩漾，她喊出“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繁華綻放，開啟了青春的媚眼，滿園春色，煽動起青春的躁動，杜麗娘的美好年華因為一場春天的遇見而拉開了帷幕，從此心如小鹿攢動，思似柳絮飄飛，越過庭院和圍牆，向著永無止境的青春王國一路狂奔。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她恍然覺悟，二八年華，深居閨閣，竟有些虛度光陰了！人性的啟幕註定會是一場奇遇，春意吹皺了一池心水，她決意要去揭開那扇塵封的心門。青春之美好，愛情之快意從中投射出萬丈光芒，閨閣裡曾經聊以度日的杜麗娘，遊春日之芳園，啟青春之大幕，那蓬勃的熱情一發不可收，她誓要和柳夢梅生死相依，一醉方休。
從杜麗娘到藍田玉——誰的“遊園驚夢”驚動了你的心絃？
杜麗娘的“驚夢”裡，有青春的驚覺和人性的復甦，有自由的吶喊和對愛情的呼喚。而藍田玉的“驚夢”時分，是落寞的，無奈的，帶著苦澀的清醒，因為繁華落盡，一切皆空。這樣的蒼涼感和幻滅感透過文字濃濃地彌散開來，讓人仿若經歷了一場由仙境跌入塵世的巨大落差，感悟人生所謂的繁華美好也不過是黃粱一夢。我為藍田玉而深感悲涼。
錢夫人的前半生可謂逆襲而上，但後半生依舊逃離不了孤獨和終老的命運，人去樓空，物是人非，再美好的事物都會成為過眼雲煙，而再經典的崑曲名角也會在時過境遷後嗓子啞得發不出聲來。
遊園裡的回憶恰似幻影，如今這一場盛宴也充其量只是重溫舊夢罷了。曲會終，人會散，容顏會老去，權勢轉頭空，東邊日出西邊雨，人生長恨水常東。猛一驚醒，舊夢幻滅，掉入紅塵的錢夫人還得面對那寒酸的計程車，和自己那不堪的舊旗袍。
從杜麗娘到藍田玉，究竟那一場“遊園驚夢”觸動了你的心絃？雖然前者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自我覺醒和青春的萌芽，後者讓我們感悟“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哀傷，但時光穿越千年，這兩位女性身上那種女性的身不由己似乎從未真正改變。
無論是得到如意郎最後愛情大團圓的杜麗娘，還是從卑微伶人走向將軍夫人盛極一時的藍田玉，都無一例外地活成了悲劇，因為她們的背後都有男權社會以其作為欣賞品和附屬品的身份認同，結局的悲歡都無法改變這一份深深的無力感。
所以我慶幸，再品一曲遊園驚夢，但願女性覺醒不再是夢！
文：雙林木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