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照片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唐·麥庫寧(Don McCullin)都是我們熟知的戰地攝影師,但你想象過戰地攝影師是如何工作的麼?每一張精彩的照片背後又有著怎樣的故事呢?今天我們彙集了十位戰地攝影師的口述,為你介紹照片背後的故事,再現照片拍攝時攝影師和被攝對象所遭遇的危機。

“作為一名攝影師,經常會感到很無助。當醫生、軍人們在你身邊各司其職時,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拍照,這樣的痛苦令人寢食難安。”
這張照片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攝影師:Adam Ferguson

地點:阿富汗(2009年)

我是第一批到達現場的攝影師之一。阿富汗治安部隊一如既往地迅速搞定了這類自殺爆炸現場,我得以進入爆炸中心。那兒一片狼藉,屍橫遍地,火舌在建築物的斷垣殘壁上肆虐。劈啪作響的火焰,斷斷續續的小爆炸,仍在倒塌的建築物,我還能回憶起自己當時的害怕。硝煙還未散盡,還有出現另一顆炸彈的危險。但這樣的情況並不是第一次發生,你必須將恐懼放到一邊,將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拍攝工作:關心事件進展並詳實的記錄。

這名從爆炸現場被救出來的老婦人驚恐地跑過被夷為平地的街角。這幅照片集中體現了當時的整個氣氛,一名無辜的婦人遭遇到這場飛來橫禍。我很想知道這件事會如何影響她的生活,但隨著爆炸現場被控制起來,我只能跑回辦公室整理拍攝文件。

作為一名攝影師,經常會感到很無助。當醫生、軍人們在你身邊各司其職時,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拍照,這樣的痛苦令人寢食難安。

當我憑藉這幅照片贏得荷賽時,我仍然會感到難過。人們為我的獲獎而高興,為我經歷並捕捉的悲慘瞬間而喝彩。我唯一能感到欣慰的就是當攝影師的作品獲獎,他所拍攝的故事就能被更多人瞭解。

“多年後,每當我重新看到這張照片,我依舊會感到一股涼意。”
這張照片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攝影師:Alvaro Ybarra Zavala

地點:剛果(2009年)

當時的場面很亂,一群酩酊大醉的人們急於找到發洩的途徑。我大部分時候都與另外兩個攝影師共同行動,但目前只有我孤身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三個士兵站在路上一邊抽菸,一邊把玩著手裡的槍,這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安全。突然我看到另一個人嘴裡叼著刀子從樹叢裡走了出來,他手上抓著一隻斷手,就像握住一塊獎牌。士兵們看到這一幕笑了,紛紛朝天鳴槍。我下意識的舉起相機拍攝。叼著刀子的士兵徑直走向我,人們圍著我們開始喝彩。我心中默想,“別做任何危險舉動,就把自己當做這場瘋狂慶祝的一份子。”

當我回到旅店把照片展示給其它攝影師,他們反問到,“你有沒有意識到他們可能殺了你?”這時候我才猛然警醒我當時的情況是多麼危險。多年後,每當我重新看到這張照片,我依舊會感到一股涼意。

我真的很恨這張照片,它展現了人類最醜惡的一面。我經常問我自己,“為什麼選擇這份工作?”答案是,我希望展現人類最美好的一面,也希望展現人類最醜惡的一面。每當你捲入衝突之中,都能看到人類的斑斑劣跡。我們需要見證我們所做過的,以便能告訴下一代我們曾經犯下的錯誤。這名嘴裡叼著刀子的傢伙是和我們一樣的人類,而我們記錄了人類能做出什麼事,這就是重點。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用自己的照片進行這種記錄,我會放棄自己的工作去開一家餐館。

“他們把我們推倒在泥水裡,用槍指著我們,所有你能夠做的,就是祈禱自己可以活下去。”
這張照片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攝影師:Lynsey Addario

地點:利比亞(2011年)

我在利比亞剛呆了兩週多時間,拍攝當地的緊張局勢,記錄了很多諸如此類缺乏經驗的起義軍遭受機關槍和迫擊炮猛烈襲擊的照片。3月15日,我和其它三名記者被卡扎菲的軍隊抓獲。他們把我們推倒在泥水裡,用槍指著我們。我們求他們放我們一條生路,他們開始猥褻我。最後把我們捆在一起,蒙上眼睛,在一處又一處輾轉了六日。

開頭三天他們非常粗暴,我的臉被狠狠打了幾次,猥褻更是從來沒有停止。當時,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我要讓自己淪落到這個地步。當軍隊的人把我們扔在一邊時,我們談過如果能逃出去各自的打算。我說也許我會選擇懷孕,我已經不止一次讓我丈夫為我擔憂,2004年我在伊拉克的費盧傑被綁架,結婚前幾周我駕駛的車失控。我們也曾想過是否要繼續報道衝突的工作,這份職業帶來的是否抵得過我們讓家人承擔的辛酸。

當我們最終獲釋,我覺得一切好極了。我們活下來了,當你活下來以後,永遠會認為這份工作值得為之冒險。幾周後,傳來戰地攝影師Tim Hetherington在米斯拉塔遇害的消息,這讓我重新陷入混亂。這份工作需要的不止是技術,還有很多很多運氣。當同仁們遇難,你總會懷疑這一切是否值得。

“當士兵們把我從殺傷半徑中拖出來時,我拍下了這幾張照片。我身邊的人死的死傷的傷,而我記錄下了這一切。我必須記錄下這一切。”
這張照片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攝影師:Joao Silva

地點:阿富汗(2010年)

在阿富汗待了一個多月後,我第一次踩上地雷。當時我們正排成一行前進,我走在第三個。在我落腳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金屬的脆響,然後我就飛到了天上。我很清楚發生了什麼。當士兵們把我從殺傷半徑中拖出來時,我拍下了這幾張照片。我身邊的人死的死傷的傷,而我記錄下了這一切。我必須記錄下這一切。我旁邊的士兵們大聲呼喊著醫生,我知道我的腿沒了,我接通了給妻子的衛星電話告訴她不要擔心。當我回到醫院,才感覺到疼痛。事後的感染差點幾次要了我的命。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我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我是極少數整天在伊拉克摸爬滾打的攝影師,人們認為我這麼做純粹是為了找刺激。其實這麼做意味著艱苦的工作和無盡的孤獨。真要找刺激,不如去當消防隊員。我不想撒謊,伴著母親趴在孩子屍體上嚎啕大哭的聲音拍攝轟炸後的場景,不是一件有趣的工作。我在打擾他們最後擁抱的平靜,但我不得不強迫自己狠下心這麼做,因為世界需要面對這些影像。政治家們需要知道自己把那些大男孩們送到戰場以後發生了些什麼。如果我還能站起來,如果我還能借著假肢站起來,我還會回到戰火硝煙之中。我希望我此刻能站在利比亞的槍林彈雨之中,過去對我沒有半點陰影。

“薩拉熱窩是這些年來我所長期工作過的,最危險的地方。但是我能夠選擇離開,這裡的人們卻沒有選擇。”
這張照片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攝影師:Tom Stoddar

地點:薩拉熱窩(1992年)

我對戰爭大片式的作品完全沒有興趣,我在意的是記錄人們在戰爭陰影下的生活。這張照片拍攝於薩拉熱窩有名的狙擊點,人們想從街道的一邊去往另一邊只能用跑的,隱藏著的塞爾維亞狙擊手隨時可能對他們開槍。這條街上每天迴響著狙擊子彈劃破空氣的聲音,亡魂不計其數。生活在戰火下的人們誰敢說自己不害怕,不是在撒謊就是有點傻。你必須尋找到對抗恐懼的方法,你必須表現得非常鎮定。你去那兒既不是為了度假也不是為了找刺激,你去那兒是因為感覺到自己的照片也許能讓事情出現轉機。

薩拉熱窩是我多年工作經歷中最危險的地方。也許我能夠離開,但居住在薩拉熱窩的人們不能。在薩拉熱窩工作最不可思議之處在於它離倫敦很近很近,近到只需要一兩個小時你就能站在希斯羅機場的大廳。那裡來來往往的人有的打算去滑雪,有的打算去加勒比度假,而你只想仰天長嘯,“為什麼你們不懂?”。你不過是一個不速之客。

“不許拍照’,有人喊道。我說行,只要你們停止殺人我就不拍。而他們沒有。”
這張照片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攝影師:Greg Marinovich

地點:索韋託 (1990年)

當我深入索韋託時,看到了一個正遭受非國大部隊攻擊的男子。一個月前,我見到了一個人被毆打致死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領略到真正的暴行,而且知道現在還為當時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心懷歉疚。“不許拍照,”有人喊道。我說行,只要你們停止殺人我就不拍。而他們沒有。當這個人身上著火後,他開始狂奔。當我調整構圖準備拍攝下一張照片時,一個赤裸上身的男人衝入了鏡頭,揮舞著大砍刀鍘向燃燒著的頭顱。我試圖忽略掉人肉燃燒的味道多拍了幾張照片,渾然沒有意識到這幫暴徒隨時可能圍向我。

受害者的哀鳴漸弱,到我離開的時候已經停止。我回到車裡,開過第一個路口,開始大聲嚎叫。你不單是一個記者,也不單是一個人,你是兩者的結合,想將兩種身份分開很難做到。我時常在照片中看到自己的罪惡。我在南非工作了很長時間,曾經三次中彈。第四次中彈是在1999年的阿富汗,那是我最後一次中彈,也是最嚴重的一次。至此,我決定金盆洗手,退隱江湖。

“和平民及士兵們的壓力比起來,我的算不了什麼。我一直在對自己重複這一點。我可以選擇來或者不來,而他們則別無選擇。”
這張照片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攝影師:Gary Knight

地點:伊拉克(2003年)

這張照片拍攝於軍事行動開始。我們位於迪亞拉橋頭,海軍陸戰隊員們必須拿下這個據點才能繼續進軍巴格達。畫面中看到的是先頭部隊,正是他們拉倒了薩達姆雕像。伊方向我們展開了猛烈的炮火攻擊。一波接著一波的開火令人恐慌,這不光因為炮火本身,還因為炮火襲來的場面。有一枚炮彈正中坦克,如果這枚炮彈越過坦克那麼一點點,被擊中的可能就是我。本能讓你想躲起來,但你不能這樣做。你去那兒是為了工作,去那兒是為了傳遞新聞。只要行動起來,就能克服恐懼。和平民及士兵們的壓力比起來,我的算不了什麼。我一直在對自己重複這一點。我可以選擇來或者不來,而他們則別無選擇。

我的妻子和孩子們都十分關心我,因為這裡真的非常危險。你不能將生活中剩下的部分完全置之腦後,但我會盡量控制自己不要想著他們太多。有些時候他們會一直在我的腦海裡,而有些時候我試著完全不去想他們。

“讀書,看電影,電視,此時你可以對現實做任何想象,但是,當你真正面對一些事情的時候,你要知道,那不是電影。”
這張照片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攝影師:Eric Bouvet

地點:車臣(1995年)

那是一段難以承受的時光,是我所經歷過最瘋狂的兩個禮拜,發生的一切難以置信。我跟隨一支特種部隊行動,他們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無不用其極。我目睹他們的一切暴行,卻阻止不了他們。正經機構出來的人,一定無法接受我這份工作。

這張照片拍攝於一大清早。頭天晚上的激烈交火交火造成四人死亡,十人受傷,我非常害怕。晚上起夜時我發現身邊四米遠的地方就躺著一名車臣武裝分子的屍體。你看過電影,讀過小說,能想象這一切。但當你真的面對這些事情時,感覺和電影絕對不一樣。我們出發時一共有六十個人,回來時只剩下三十個,幾乎個個帶傷。我活下來算是幸運。

當陽光出現,我拍攝了這幅照片。這是我看到的第一幕場景。這個頭上綁著繃帶的人在昨天失去了他的朋友,這讓他整夜都沒有入睡。我並不覺得同情,儘管他們一直照顧著我盡力保護著我。沒有他們,我不可能完成這項報道。我是唯一的見證。這是一種複雜的情感。

“突然有一個人跳上了這輛正在燃燒的坦克。我對坦克沒有興趣,但這個人吸引了我。我希望表現出每個人重獲新生時的那種喜悅感,而一幅恰好吻合的畫面就這樣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這張照片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攝影師:Mads Nissen

地點:利比亞(2011年)

艾季達比耶被攻陷後,我迅速趕往當地。起義軍佔領了那兒,群眾開始狂歡,朝天鳴槍。卡扎菲擁護者的屍體遍地都是,隨著日頭見猛散發出腐敗的異味。坦克上燃燒著熊熊大火,我很擔心它隨時會發生爆炸。突然有一個人跳上了這輛正在燃燒的坦克。我對坦克沒有興趣,但這個人吸引了我。我希望表現出每個人重獲新生時的那種喜悅感,而一幅恰好吻合的畫面就這樣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儘可能靠近,離坦克只有幾米距離,開始狂拍一氣。腦中默數到五,立馬轉身就走。我見到了太多四分五裂的屍體,而我並不想變成那個樣子。我來這兒是為了講述故事,我必須這麼做,這是我前往此地的原因,但我並不能讓自己太過貪婪。

“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屍體,這對我來說就像一場測試,看看我是否具備這項工作所必須的素質。”
這張照片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攝影:Adam Dean

地點:巴基斯坦(2007年)

我拍攝這張照片時基本還是個菜鳥。我剛學完新聞攝影的研究生課程,認為自己應該去巴基斯坦拍攝當地的選舉。兩個月前曾經發生過一次刺殺貝布托的事件,這預示了採訪的危險性。

當時我離貝布托只有十五米距離,突然響起一陣槍聲,接著就是猛烈的爆炸。十月份曾經發生的連環爆炸瞬間出現在我的腦海,到底是冒著第二次爆炸的風險繼續拍攝,還是和人群一起撤離。我十分恐慌,試圖壓抑自己期望撤離的心。我從未見到過屍體,這對我來說就像一場測試,看看我是否具備這項工作所必須的素質。

在我靠近爆炸現場的過程中,內心一直在鬥爭著。恐懼與噁心控制著我,但我不斷告訴自己要認真完成拍攝工作才準離開。我必須考慮取景構圖,才能避免畫面太過血腥。爆炸中心的血泊裡,躺著至少十數具肢體不全、血肉橫飛、幾乎化為焦炭的屍體。這是我最危險的經歷之一,不過並沒有在阿富汗所經歷的幾次那麼害怕。我所經歷的不過是一瞬間,而消防隊員們甚至要面對這種地獄長達數個小時。最讓人害怕的還是土炸彈,在你和部隊一同巡邏時,每一步都可能成為你的最後一步。我今年33歲,我不希望自己在這個行業終老,但我知道也許有人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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