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村莊……

寫給那些從興平農村出來的，以及還在生活在農村的人們..

作者：一 寒

回到老家的一種感受

許多我熟悉的人已經不在了

我的那些長輩，伯，叔，嬸

他們在不同的時間，以同樣的方式

去了相同的地方。在村外

一塊塊高低不等的墓碑

寫著他們的名字，那裡

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就連鄰家大哥，二哥他們都老了

接了我遞給他們的煙

半天才叫出我的小名

許多人我都不認識了，許多

年輕的，或者已經不年輕的媳婦

娃娃，或者已經長大了的娃娃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家的

他們家的門是朝哪邊開的

就像他們同樣不認識我

看我時那種疑惑的眼神

這是我老家，我突然也不認識我自己了

甚至懷疑是不是走錯了路，進錯了門

一枚樹葉隨風飄下

把我的頭砸的生疼

努力地調整著急劇加快的心跳

認真的吸一口家鄉的氣味

我不知道，佈滿土味的風

能不能吹動那一部心經

能不能滲透一段血流

此時，我只想閉上眼睛

抖落掉浮躁，喧囂，和茫然

靠在老家院子的老槐樹

聽一聲深切的，樸素的呼喚

把兒時遺留的記憶，重新撿起

鄉親們

鄉親們已經分成了兩撥

村裡留守的和走進城裡的

他們在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區別

一樣的辛勞，一樣的質樸

年邁的父親母親們，在村裡

依然幹著幹了一輩子的活兒

除草，澆地，收割

用殘存的體力侍弄著莊稼

支撐著在外打工的子女

他們的內心都是一樣的

一樣地想把日子過得殷實一些

一樣地想把房子蓋得氣派一些

一樣地想把飯桌弄得豐富一些

漆黑的被子，把村子蓋得嚴嚴實實

村子出奇的寧靜

躺在老家的土炕上，躺在夜裡

我心孤獨，如掛在樹梢的月亮

如村裡的，村外的

鄉親們……

我的母校，哪裡去了

我人生的第一堂課是在這裡上的

我人生的第一首歌是在這裡學的

我人生的第一張獎狀是在這裡領的

我人生的許多第一次是在這裡給予的

在這裡，我從一年級上到了小學畢業的

而現在，我的母校，哪裡去了

聽說，好些年了學校裡只有十幾個學生

聽說，幾十個學生還是一到六年級都有

聽說，好些年了學校裡沒有幾個固定的老師

代課的老師都是臨時聘請的

聽說，有條件的學生都轉到城裡的學校上學了

留下的都是由爺爺奶奶帶著的留守兒童

攝影：張綺雲

我的母校，哪裡去了

沒有了朗朗的讀書聲

沒有了你追我趕的嬉鬧聲

沒有了清脆響亮的哨子聲

學校成了空空的殼子

鏽跡斑斑的旗杆

孤零零地立在原地

一陣風中，輕輕晃動著

站在長滿荒草的操場，我的心裡五味雜陳

如同失去了一位故交

又像一個孩子被奪去了心愛的禮物

淚眼朦朧中，只能把一些片段，一些記憶

摺疊起來，寫下幾句蒼白的文字

在向晚的風中，搖擺

看見炊煙，我想起了母親

倦鳥歸巢，夕陽西沉

留下了一片寂靜

留下了拔節生長的炊煙

純粹的炊煙

是村莊這個時候唯一的風景

年歲已高的母親

是我這個時候唯一的念想

此刻，我坐在村外

一處高高的坡頭

看一柱筆直炊煙

從樹木間長出，以動態的表情

溫暖著村莊的黃昏

身材柔弱的母親

此時，一定蹲坐著

一把一把地，望灶膛裡添著柴草

一把一把地，餵養著簡單而平凡的日子

呼吸，勻稱而急促

眼神，平靜而焦慮

看見炊煙，想想母親

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炊煙上升，也下沉

下沉的炊煙喲

正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

壓彎著母親的腰身

這個時候

我突然感到了疼

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述清的酸楚

在心頭鬱積

炊煙散盡，老屋的燈盞已經亮了

有點微弱，有點蒼白

現在，我必須回家

必須拋除一切念頭

雙膝跪地，喊一聲“媽”

直到天明，直到東方發白

內心，汪洋一片

老槐樹下是我家

坐在這裡，哪裡也不想去了

這棵老槐樹

是我最懷念的地方

是我最溫馨的地方

望著頭頂不大的天空

看著身邊嬉鬧的小狗

蹦跳的麻雀

我想就這樣

守著這裡的故事

守著童年的記憶，一動不動

我喜歡這裡，喜歡就這樣坐著

喜歡身前身後

這些平平仄仄的秦聲

這些抑揚頓挫的鄉音

和微微泛起的風，一遍又一遍地

把我擊打，又讓我陶醉

然後

和背依的老槐樹一樣

一天一天地老去

一天一天地皺紋加深

一天一天地看陽光在屋脊

溜溜達達，發出燦爛的笑聲

這樣的日子，挺好

腳步加快，或者放慢

都是自己的事情

就像現在

我坐著，或哭或笑

都隨自己的心情

我是一個沒有身份的邊緣人

總以為我還是這裡的人

其實這是我的錯覺

每一次回到老家

我都會這樣

進，不是村裡的人

退，不是城裡的人

我，只是自己呀

一個沒有身份的邊緣人

回不去的村莊

我已經無法乾乾淨淨地回到村莊

回不到生我養我的那個村莊了

垂柳依依的小河畔

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

夏日裡捉迷藏的麥秸垛

冬夜裡爬在被窩裡看小人書的熱炕頭

一切的一切

都是那麼純粹，那麼潔淨

回不到了

靈魂失眠

在所謂的城市裡沉浮

在所謂的功名中掙扎

浮躁，虛榮，慾望

汗一樣黏在我身上

血一樣流在我心裡

使我無法，無法乾乾淨淨地回到村莊

並且，融入其中

和父老們一起

自自然然，真真實實地

抽一袋旱菸，喝幾口老酒

每每想到這些，我的心都會絞痛

都會想在某一天，某一個時刻

倒在村莊邊緣

雞鳴狗叫中，不再起來......

（選自興平作家張縣倫先生的詩集《村裡村外》）

　　作者：一寒，原名張縣倫，陝西興平人，中國詩歌學會會員、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興平市作家協會主席。詩歌、散文、雜文隨筆等作品見諸於多家報刊。出版有《馬嵬坡詩文集》《馬嵬坡詩文續集》《水滸那些事兒》等書籍6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