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王小波逝世二十年祭

文學 王小波 小說 黃金時代 澎湃新聞 2017-04-12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小波離去竟然已經二十年了。午夜夢迴,與他相濡以沫的日子歷歷在目,就像昨天。

想起蘇軾記夢詩:“十年生死兩茫茫。不自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讀來真是令人一唱三嘆,愁腸百結。我若與他相見,也會相顧無言淚千行吧。

小波真是幸運,斯人已去,卻留下這些文字,令我們哭,令我們笑,令我們沉思,令我們反省。他的文學成就還是讓文學史家去評論吧,我看重的只是他給我帶來的當下的快樂。記得不久前翻看《2015》,數度狂笑,幾乎引得哮喘舊病復發。在中國的文壇上,多有讓人昏昏欲睡的文字,讓人尷尬無比的文字,讓人心境變得猥瑣齷齪的文字,而小波的文字像一股清風,為人帶來歡樂,帶來純粹,帶來哲思。小波為我們構築了一個絕對美好、絕對超凡脫俗的精神家園,在那裡,有古希臘的哲人在大街上徜徉;有古中國的佳絕人物神采飛揚地在古長安城的空中像大鳥一樣掠過;有我們的同齡人在街道工廠聽老師傅吟唱令人捧腹的詠歎調;有未來人類在白銀時代的驚悚遭遇。小波為我們創造出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它是那麼超凡脫俗,又跟我們所處的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不是形似,而是神似。

自華夏出版社1995年首次在國內出版小波的《黃金時代》以來,20年過去了,小波的書有無數的版本,還有大量盜版書在市面流行。為了清理版權,自2016年起,小波的著作版權將陸續全部收回,交給新經典獨家出版。現在,這個由新經典精心策劃的小波逝世20週年的紀念版與讀者見面了。希望有更多的年輕讀者能夠享受到王小波的文字之美,能夠跟隨他的筆,進入他用他的文學天才製造出來的這個令人眼花繚亂的瑰麗無比的精神世界。

李銀河:王小波逝世二十年祭

李銀河和王小波合影。 揚子晚報 資料圖

王小波在他的小說《黃金時代》得到臺灣聯合報系中篇小說大獎之後說過這樣一句話:《黃金時代》是我的寵兒。此話表達了他對自己這部作品的喜愛程度。

《黃金時代》的故事發生在雲南農場知青生活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時代。但是我並不同意因此將這篇小說定義為“知青文學”或者“文革文學”,因為它直指人性,所謂知青或“文革”只是故事發生的場景、道具、素材,它完全可以被置換到唐代或者30世紀,被置換到歐洲或者非洲的某個社會,那裡的人和人性是大同小異的。

性慾是《黃金時代》的主題之一。在那個反性禁慾的時代,《黃金時代》像一道閃電,劃破了沉沉的夜空。它把人的性慾按照它本真的樣貌寫了出來,既不誇大,也不縮小,既不褒揚,也不貶損,既不道貌岸然,也不下流淫蕩。著名文學評論家白燁在《黃金時代》華夏版出版座談會上說了這麼一句話:王小波寫的性一出來,把以前所有寫性的作品全斃了。

《黃金時代》的另一主題是愛情。男女主角之間難道只有性的吸引嗎?雖然王二那時正是性慾勃發的歲數(21歲),而陳清揚面容姣好,身材嫋娜,因丈夫缺席而獨居,也自然會受到性的誘惑,但是兩人的交往從“偉大友誼”到浪漫愛情,演變過程合情合理,精神交媾精妙無比。我一直在心中存著一個隱憂:他們倆人之間到底有沒有愛呢?小說寫得含蓄,隱晦,沒有直說。我猜測,作者對於被寫濫了的愛情心存警惕,絕不肯陷入膚淺肉麻的愛情描寫陷阱。儘管如此,我們還是看到這樣的情節:當王二在陳清揚的屁股上狠狠打了兩巴掌之後,“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愛的基調偶然洩露,像驚鴻一瞥。

把性與愛放在那個荒誕的背景之中,使得小說有了一種黑色幽默的色調:男女主角出“鬥爭差”,因為他們的健康性慾及其滿足遭受捆綁、批鬥;他們一遍遍地寫檢討,而權力逼迫他們要寫出所有的細節,以滿足觀淫的齷齪心理。最具喜劇效果的是,他們被權力饒恕的原因——因為邏輯上的不可能,所以不得不停止整個行動:“她說,她之所以要把這事最後寫出來,是因為它比她幹過的一切事都壞。以前她承認過分開雙腿,現在又加上,她做這些事是因為她喜歡。做過這事和喜歡這事大不一樣。前者該當出鬥爭差,後者就該五馬分屍千刀萬剮。但是誰也沒權力把我們五馬分屍,所以只好把我們放了。”這個邏輯演繹的結果是無懈可擊的,小說的結局也因此達到了黑色幽默的巔峰。

無論我如何解讀,如何欣賞,此文的意圖還是讓讀者自己去讀這篇小說。就像我不能替你們去吃飯一樣,我也無法代替你們去品嚐這餐精神的盛宴。還是留待你們自己去享用吧。

李銀河:王小波逝世二十年祭

2007年4月8日,作家王小波的妻子、社會學學者李銀河在《東方早報·文化講堂》上演講,紀念王小波去世10週年。 史訓鋒 澎湃資料

(此文首發新浪博客,得到作者本人授權轉載)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