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鐵凝一路走來

文學 鐵凝 散文 小說 中國有線電視新聞網 2017-06-17

作者:張守仁

看著鐵凝一路走來

張守仁老師近照

看著鐵凝一路走來

張守仁老師(右)和靈寶市作家協會主席李亞民(左)合影留念

看著鐵凝一路走來

張守仁老師(中)與靈寶市作家協會主席李亞民(左)、黃河文化生活網副總編輯郭留欽(右二)合影留念

我認識鐵凝已有近四十年了。1978年春天,我和章仲鍔為正在創辦中的《十月》南下組稿。第一站是保定。保定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一直到“文革”前後,湧現出孫犁、樑斌、李英儒、徐光耀、陳沖、申躍中、韓映山等著名作家。曾被文學界命名為“荷花澱派”的寫作者,多人生活在保定或和保定發生過密切關係。那裡文學氛圍濃厚,我們慕名前往。保定那幾天還在召開散文座談會。記得那次會議由河北作協負責人張慶田主持。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了鐵凝。

鐵凝1975年畢業於保定十一中。因為酷愛文學,放棄留城、參軍的機會,自願赴博野縣張嶽大隊插隊務農。她在那裡摘棉花、種麥子、割穀子,什麼農活都幹。當地農民稱讚她能幹、肯吃苦。她在農村那一年,我所在的北京出版社文藝組把她寫的《會飛的鐮刀》收入兒童文學集出版。那篇小說原是鐵凝16歲上中學時寫的作文。她父親鐵揚請他的作家朋友徐光耀幫助鑑定一下。徐光耀看完說:“此作寫得生動形象,充滿童趣;7000字的小說,竟出自一名少女之手,真是不同凡響。”這就是鐵凝的處女作。散文座談會主辦者邀請21歲的她作為文學青年從博野縣鄉下趕來赴會。

那天,正巧她坐在我對面,像個健美的農村姑娘:短髮,微黑的臉,寬闊的嘴,眉濃而略彎,眼亮而稍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身材勻稱。她一身解放軍女戰士打扮,深藏藍色裙子,軍綠色上衣。腳上穿著短襪,套著一雙矮幫的解放軍女鞋。(多年後我在電話裡回憶第一次見她的裝束時,她坦率地告訴我,那套2號軍裝是她央求在裝甲部隊服役的姑姑為她領的。)那幾天她沒有發言,一直專注地聽著。憑她處女作的水平,憑她會上虛心學習的態度,我預測這是一位有創作潛力的文學苗子,將來必能成材。我便鼓勵她深入生活,注意觀察,努力寫作,並表示願和她加強聯繫。1983年第2期《十月》發表了鐵凝的中篇小說《沒有鈕釦的紅襯衫》。

《沒有鈕釦的紅襯衫》發表後,立即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眾多報刊轉載,並榮獲第三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在北京新僑飯店召開的文藝界聚會上,這部中篇還受到文學前輩夏衍的讚賞。由此作改編成的電影《紅衣少女》,獲中國電影“金雞獎”“百花獎”及文化部優秀故事片獎。之後,鐵凝寫過一篇《吉祥〈十月〉》,感謝我們刊物對她的扶植和支持。她說:“寫此作時我尚是一名業餘作者,在一家地區級的雜誌社《花山》當小說編輯。但《十月》的編輯老師並沒有漠視一個年輕的業餘作者,他們將《沒有鈕釦的紅襯衫》以頭條位置發表……讀者有理由認為是吉祥的《十月》為我的寫作帶來了好運,為此我內心充滿感激。”

1985年春天,中國作家協會在南京舉辦頒獎大會。那年,鐵凝雙喜臨門,因短篇小說《六月的話題》、中篇小說《沒有鈕釦的紅襯衫》均獲獎而赴金陵領獎。

3月31日上午,我和鐵凝約定在北京火車站大廳的自動電梯旁會合,同去南京。同去的還有河北獲獎作家陳沖和《十月》雜誌女編輯侯琪。等到10點,我遠遠看見亭亭玉立的鐵凝,留著一頭濃密長髮,外穿一件紫紅色風衣,提著一隻小皮箱,興沖沖笑著走過來。七年前的女戰士打扮,已變成風度翩翩、衣著時髦的青年作家了。會齊了,我們匆匆上了火車。安頓下來之後,鐵凝請我們吃話梅、巧克力糖。火車過了長辛店,離開了北京地界,鐵凝望著河北平原上的西山,突然對我們說:“嗨,什麼時候,我帶你們到淶水縣山中看元宵節燈會。那是土燈會,不是洋燈會,可好看啦。有一次我一直看到半夜,還戀戀不捨。”我眺望著西邊黛色的群山,問她:“那裡是不是《哦,香雪》的故事情節發生的地方?”鐵凝說:“是的。1980年我到淶水縣大山擁抱的窮村苟各莊深入生活,一下火車,看到了那裡土地的貧瘠、村子的破敗。生活了一段時間,後來我寫了《哦,香雪》,寫村裡從未出過大山的女孩子,每天晚上像等待情人一樣等待村口只停一分鐘的火車。”

翌日晨,火車抵達南京車站,我們住在江蘇省委招待所。

那時南京多家電影院裡正在上演根據《沒有鈕釦的紅襯衫》拍攝成的電影《紅衣少女》。《揚子晚報》《新華日報》等報刊的文娛記者們蜂擁而來,都想採訪鐵凝。看過電影的中學生們也渴望前來一睹青年女作家的風采。鐵凝成了被追逐、被包圍的對象。她想方設法找地方躲起來,迴避他們。她對我說:“當我處在包圍之中,說著應酬話,我會感到空虛和惶恐;而當我獨自閒處,或和朋友們無拘無束地聊天,我就感到充實。”

鐵凝為了躲避記者們的追逐、圍堵,便約我到四樓無人的房間談她正在構思的《玫瑰門》。她小時候因父母去了五七幹校而被送到北京西城區外婆家生活了幾年,熟悉了四合院和衚衕里人們的日常習俗。她跟我細說了她外婆的為人、她幾個親戚的性格、那時居委會幹部的工作方式、鄰居高級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以及“文革”中北京胡同裡特有的那種政治氛圍,一共談了兩個多小時。我聽了她的詳談,對她說:“你當時年紀小,是個小女孩,所以人們對你不設防,能在你面前敞開心扉,袒露自己心靈裡的祕密。這是你熟悉的人物、你熟悉的生活。作家只有寫她最熟悉的東西,才能出彩,才能成功。不過你談的,只是地面上的樹幹和枝葉;在地下,還有樹根和螻蟻,還有繁密複雜的根系。你必須作反方向挖掘,作品才能有深度和厚度。”她聽著,讓我停下來,拿出硬麵黑色筆記本,把我剛才的話一一認真記下來。她說:“您的話對我有啟發,我要好好考慮。我往往有了點感想,就緊緊抓住它,一點點延伸、豐富,設想情節會有這樣、那樣的發展,最後就出現了大致的走向和作品的結局。”

當晚,我和鐵凝在招待所舉辦的盛大聯歡舞會上,跳了幾支奔放、歡快的華爾茲。那時鐵凝是個28歲的年輕姑娘,朝氣蓬勃,精力充沛,肢體富有彈性,步伐輕盈,舞姿優美。我帶著她,她跟著我,配合默契,前進後退,左旋右轉,隨著節奏,連綿起伏,跳得鐵凝的長髮向外飄揚起來,她身穿的裙子像喇叭花似地綻放。我們歡笑著,旋轉著,跳得滿場飛舞,不知疲倦地轉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酣暢淋漓地享受著抑揚頓挫的舞曲之美。

舞會之後,回房間的路上,也愛跳交誼舞的河南作家張一弓對我說:“我在舞會上觀察了很久,發現你和鐵凝跳得最好、最盡興,堪稱黃金搭檔。你年輕時給首長當譯員,週末要陪外國專家和他們的夫人跳舞,練出了基本功,可鐵凝為什麼也跳得如此輕鬆自如?”我對一弓說:“你知道嗎,鐵凝從小迷戀跳舞。她小時候常到舞蹈老師那裡練跳舞,練踢腿,練立腳尖。她初二時考上了藝術學校舞蹈班,只是她父親鐵揚認為鐵凝年紀輕輕,首先還得充實知識,於是讓她繼續上學。鐵凝跳舞是有童子功的。”

不久,鐵凝應邀訪美,回來曾給我一信,說:

“張守仁老師:您好!您的來信早已收到。沒有及時回信,請諒。我從美國回來後,雜事一大堆。原想整理出一部分訪美瑣記,再把欠一些刊物的‘小賬’還一下,即開始那中篇的寫作。但北影近日又催我對《哦,香春》作最後修改(冬天可能開拍),同時還得儘快改出另一個本子(是我另一箇中篇《村路帶我回家》,他們也要拍)。您知道我對劇本真無興趣,可跟導演早商定好的,只有改。但我的中篇是列入下半年創作計劃的,這點請您放心!

《人民文學》七號發了孟曉雲一篇散文,您讀了嗎?其中談到我們在金陵飯店那次聚會,讀後又想起在南京的日子,多愉快呵……

問侯琪老師好!有事來信。

祝您愉快

鐵凝85.8.2

之後,我和鐵凝經常聯繫。有次她來北京,住在公主墳裝甲兵大院她姑母家裡。她打電話來,說給我帶來一兜趙州雪花梨,叫我去拿。我知道鐵凝原籍趙縣,趙縣不僅有1400年前隋朝著名工匠建的趙州橋聞名於世,而且還被譽為“雪花梨”之鄉。它產的趙州雪花梨,以“大如拳、甜如蜜、脆如菱”之美譽而獲國際林業博覽會金獎。我很興奮,立即前去。那時TAXI還未普及,我只能乘公交車到鼓樓站轉地鐵到公主墳,才能去裝甲兵大院。拿到每個雪花梨都包著白紙的、沉甸甸一大兜,內心感謝鐵凝的盛情。

我是個時間的乞丐,任何一點零碎時間都要撿拾利用起來。一坐上地鐵,把梨兜擱在身邊,就埋頭閱讀起來。我被小說情節緊緊吸引住,當地鐵行至鼓樓站許多旅客快下完之時,我突然發現早已到站,立即起身慌慌張張衝到門口跳下車去。直到登上公交車時,才醒悟到鐵凝路遠迢迢送我的珍貴禮物竟遺忘在了地鐵車廂裡。我捶胸頓足,後悔不迭,譴責自己粗心大意。但此事我一直不敢告訴鐵凝,以免她掃興。

自1987年起,鐵凝當選為黨的第十三、十四、十五、十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她第一次當黨代表時,河北團住在北京車公莊附近的大都飯店,我和《十月》編輯田增翔騎著自行車,冒著漫天風沙到她住所看望她。

1992年,我編髮了鐵凝的短篇小說《砸骨頭》。該小說榮獲第四屆“十月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同年12月,我和《十月》主編謝大鈞,向車隊要了一輛桑塔納,直奔石家莊取長篇稿。當時,鐵凝已從保定遷居至石家莊體育中街。京石高速公路尚未最後竣工,有些路段只能單向行車,故走了三個多小時才到鐵凝家裡。鐵凝的父親鐵揚是位畫家,既畫油畫,又畫水粉、水彩。他的畫室用白木裝飾一新,頗有北歐風格。會客室裡到處是畫稿,還有佛頭雕塑、典雅古瓷等藝術品。我津津有味地欣賞鐵揚的一幅幅水粉畫。我發現這位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舞美系的高材生,風景畫色彩絢麗,畫風雄渾,意境深遠。

那次遠去石家莊,是為了拿鐵凝的長篇小說《無雨之城》打算在《十月》上發表。只是因為“布老虎”叢書出書太快,我們只得割愛,空手而歸。

1996年鐵凝當上河北省作家協會主席之後,一直關心著該省青年作家們的成長。有位女作家身體欠佳,鐵凝把她從寒冷的張家口調到離京較近的廊坊市作協;她幫助痛失配偶的作家調離原地,擺脫悲哀,進入省會石家莊;青年作家阿寧寫作達到了一定水平,鐵凝就寫信給時任中國作協副主席兼中華文學基金會祕書長張鍥,希望給予關照和扶持。當河北作協與文聯分開時,除了債務,一無所有。鐵凝和黨組書記李剛帶領一幫人,跑錢跑設計跑館址,辛辛苦苦建起了全國首家省級文學館,成為陳列河北文學和燕趙文化的重要窗口。

有一年我去石家莊參加阿寧作品討論會。鐵凝見到我很高興,把我送到賓館房間裡,興致勃勃說晚上要和我好好聊聊。晚餐時她告訴我臨時要找省裡領導商量作協重要事項而作罷。

那天晚上,河北作家朋友擠在我房間裡閒聊,告訴我鐵凝當了作協主席之後,動手解決了許多棘手問題,搞得她心力交瘁。遇到麻煩時她哭過,說過不幹了的話,但事後還是咬牙堅持幹下去。說她工作、寫作兩不誤,廉潔自守,責任感強,幫助作家解決了許多具體困難。說一個單身女性能如此要強,特別不容易。

我對河北作家朋友說:“我知道有這麼兩三位省市級作協主席和鐵凝截然相反,他們只佔位,不幹事;只享受職務給予的級別待遇,從不去做團結作家、扶植新人的事;他們當甩手掌櫃,只埋頭於自己創作,只是鑽營著到國內外旅遊;甚至鉤心鬥角,爭名逐利,嫉妒有才華的人,像這樣自私的人,真正是尸位素餐。”最後我感慨道:“你們有這樣一位年輕、有擔當的作協主席,多麼幸運。”

2015年12月,中國作協主席鐵凝在江西贛南看望基層老作家。

從1997年起,我擔任了第一至第四屆魯迅文學獎評委。1997年秋第一屆魯迅文學獎評審期間,我從眾多參賽散文集中看到了鐵凝寄送給評獎辦公室的《女人的白夜》。審讀之後,我發現鐵凝不僅小說寫得好,散文也佳,頗具特色。她的散文語言婉約清新,藝術感覺獨特,且頗有繪畫的形象、色彩感。她說散文是“心靈的牧場”,我認為散文是“內心的獨白”,兩者不謀而合。我細讀全集,對《羅丹之約》《草戒指》《閒話做人》等篇章最感興趣。

《羅丹之約》一文,是寫她從石家莊乘火車到北京中國美術館欣賞羅丹《思想者》之後的感悟。她看到院中展出的青銅雕塑《思想者》,右手握拳抵往下顎,咬肌緊張地陷入沉思。關鍵是她轉到展品後面,在旁人不注意的、寬厚雄健的脊背上,看到了凸出飽滿的肌肉群如波浪般有節律地湧動起伏,展示了思想者的心潮正波翻濤滾般向前飛濺。這是雕塑家羅丹的獨創,更是觀賞者鐵凝的發現。思想者思想著是一種美麗,而欣賞者在欣賞中有所發現更是一種敏慧和愉悅。

鐵凝有多年插隊勞動的農村生活,所以她描繪農村姑娘愛美的心理和編織草戒指的細節非常生動。她在散文名篇《草戒指》中說:夏日的冀中平原上,大道邊、壟溝旁,到處搖曳著細長、堅挺的狗尾巴草。姑娘們就揪下狗尾巴草,編織成兔子或小狗,更多的是掐掉草穗,用草莖編戒指。那扁平、發黃的草戒指戴在手上,便是貧困少女唯一的飾物。那一雙雙閒不住的手,便因這草戒指變得秀氣而有靈性,釋放出年輕姑娘的溫馨和嚮往幸福生活的天性。

中國人口最多,是個盛產閒言碎語、盛產嫉妒和嚼舌的國家。名人不好當,做名女人難,作為單身的名女人,難上加難。她們常常蒙受可畏流言的襲擊,遭受不當議論的糾纏。直至50歲才與華生結為伉儷的晚婚者鐵凝,當然也不例外。我沒有機會、也不便跟她推心置腹地交流她這方面的煩惱。但我在她的《閒話做人》裡,多少隱約猜測到了她這方面的苦悶。鐵凝在這則隨筆中透露心曲說:最累的莫過於做人。想想我們從小到大,誰不是在聽著各式各樣的舌頭對我們各式各樣的說法、議論中生活過來的。她說,學會做人永遠是她一個美麗的願望。“這裡所講的做人,並非指曲意逢迎他人以求安寧穩妥,遇事推諉不負責任以求從容瀟灑;既不是唯唯諾諾,也不是有意與他人彆扭。正如同攻擊有時不是勇敢,沉默也並不意味著懦弱。真正的做人其實是靈魂和筋肉直面世界的一種冶煉,是它們經歷了無數喜怒哀樂、疲累痛苦之後收穫的一種無畏無懼、自信自尊、踏實明淨的人生態度。那時你不會因自己的些許進步興奮得難以自制,也不會因他人的某項成功痛苦得徹夜難眠。真正的做人,當然還包括著在正直前提下人際關係的良好與融洽……”這段內心獨白,昭示了鐵凝思想的沉穩和做人的成熟。我讚賞這樣的女性。

我寫作、翻譯、編研散文已數十載,認為好散文除思想性、藝術性外,更要有我,有個性,有獨特性,而《女人的白夜》裡的多數篇章,是符合我一貫堅持的九字散文觀“要有我,寫獨特,獨特寫”的主題的,於是寫了詳細的審讀意見,提供給包括袁鷹、馮驥才、舒乙等名家在內的十多位評委研討。結果一致通過,鐵凝《女人的白夜》榮獲第一屆魯迅文學獎散文雜文獎。

鐵凝愛欣賞名畫。廣西美術出版社出版過她寫的有關國內外近百幅名畫的藝術隨筆集《遙遠的完美》。該集對包括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米勒的《拾穗》和《晚鐘》、列賓的《托爾斯泰肖像》、凡·高的《向目葵》、列維坦的《符拉基米爾之路》等在內的傑作一一寫出研讀它們時的感受。那本隨筆集記下了鐵凝對形象、意象以及色彩的感悟,她對畫家畫史畫理的瞭解,文字靈動機智,文風從容細膩。由此可見鐵凝對繪畫藝術的熱愛和家學淵源之深厚。

有一次夜間我和鐵凝隔空通話中不約而同談起了我倆先後在美國芝加哥藝術中心看到的印象派之父莫奈的幾幅名畫。我跟她說到了我在那兒看到的莫奈價值連城的名畫《睡蓮》。走進藝術中心印象派畫家的展廳,北牆上正方形金邊畫框內,掛著莫奈1909年畫的那幅名作:畫面下部,這兒、那兒,隨意地、輕盈地漂浮著稀稀落落的碧葉,襯托著三朵淡紫色花瓣包裹白蕊的蓮葩。靠左邊畫框的地方,圍成半圓的蓮葉們,簇擁著幾朵淡淡的小花。畫面稍遠的右上方至中間偏上部分,斜斜地、勻稱地聚成的三堆密葉,彷彿是三張舒適的眠床,給綿延不絕地點綴著的小天使們找到了最愜意的安憩之所。畫中央水面上,則倒映著淡藍淡藍的天空。我對鐵凝說:“莫奈實質上是位抒情詩人,他的《睡連》顯示了大自然裡生命的高雅、柔美與歡愉。我站在畫前,駐足觀賞,久看不厭。”

鐵凝則跟我興奮地談到了同一展廳裡她看到的莫奈的《麥秸垛》。她說:“我站在莫奈幾幅《麥秸垛》原作面前,才徹底弄懂了他發現的顏色會隨光線和客觀環境變化而變化的規律。那時我覺得並不是在讀畫,而是通過這些麥草垛,呼吸到了野外的空氣和陽光。這種神祕的感覺,是看其他畫家的畫時從沒有體驗到的。原來顏色如同交響音樂裡的音符一樣奇妙。看著看著,麥秸垛已不是麥秸垛,它們在晨霧中、晚霞裡不斷變幻,最終調動起我親近大地、親近自然的情懷。”

分別身處北京、石家莊的我們,夜晚談起了同一位畫家陳列在芝加哥藝術中心的名畫,趣味盎然,充滿知音般的默契,是難於忘懷的精神會餐。

鐵凝在江西鄱陽調研

2001年12月18日上午9時,中央首長和作協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全體代表在人民大會堂宴會廳合影留念。拍照前,我在大廳裡遇見鐵凝。她微笑著走過來:“張老師,好久不見了,您好!”我一見她,脫口而出:“鐵凝,你怎麼變瘦啦?”“是嗎?我可怕人說我瘦,以為我在努力減肥呢。其實我能吃,吃得可多啦。”我見她穿著西服裙子,腳蹬長筒靴,清清爽爽,精精神神,風姿綽約,幹練宜人,便問她:“近來忙什麼?”“正在寫一部小說。”這時頭頂天花板上的大燈全亮了,中央領導們快入場了,便和她匆匆分手,目送著她的背影在耀眼的光輝之中移向河北作家團的隊伍。

那天鐵凝所說的“正在寫一部小說”,就是她潛心寫了多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於2006年出版的長篇鉅著《笨花》。

2006年年末我在三聯書店看到這本大作,立即買下,細讀後才知《笨花》以兆州(趙州)笨花村向氏家族向喜、向文成父子兩代人經歷作為主線,將清末至上世紀四十年代中期抗戰勝利前夕那段亂世歲月,巧妙地融化於風土人情、民俗農事的描繪之中,場面廣闊,人物眾多,內容厚重,堪稱鐵凝迄今為止的扛鼎之作。它是冀中平原笨花村的村史,向氏的家族史,更是華北人民近半個世紀的苦鬥史。

最吸引我的是小說中生動的細節:笨花村的黃昏,向家兩匹幹了一天活的騾子,在院子裡躺下來反覆打滾,享受解軛後的輕鬆和舒坦。這是農村向晚常見到的情景,被鐵凝捕捉到了。其次是棉花地裡男女“鑽窩棚”的描寫,既有情感的嫩戲,慾望的宣洩,更有對弱勢女性的憐惜和呵護。另外向家人在四月廟會上吃餎、看拉洋片以及最後慶祝抗戰勝利時給老人“喝號”的民間習俗,都令人難忘。以書中人物來說,向氏父子、同艾和取燈,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他們身上體現出了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普通百姓的操守和品格,以及燕趙之士的慷慨悲歌——凡此種種,都震撼著讀者的心靈。

更使我驚喜的是,在小說結尾部分第9章第59節寫到了兆州雪花梨,引我聯想起當年鐵凝送我的趙州雪花梨竟在歸途中因看書而遺忘在地鐵車廂裡的事。啊,趙州雪花梨,你在長篇中出現,使我對《笨花》這本書感到無比親切,使我對小說作者從故鄉捎給我的一兜心意深致謝忱。

2016年春節前,中國作家協會在首都大酒店舉辦迎春聯誼會。作協主席鐵凝在會上致祝辭後轉到各桌,向與會者親切問候。那天我搭乘女作家萌孃的車到會時遲到了,會場中間座位全都佔滿,便踱到東側,在一張邊桌上巧遇老友李迪。李迪因近年發表了公安題材的《丹東看守所的故事》和《警官王快樂》廣受好評,成為當紅作家。我跟他興奮地談起警官王快樂的幽默風趣、機智辦事、樂於助人、排解糾紛。鐵凝從遠處看到我,便帶領作協領導成員來到我們桌邊。她向我伸出手來:“張老師,您好!”我連忙站起來跟她握手,向她問好,見她左胸上繡著幾朵小花的深色上裝,高雅素淨,端莊得體,便誇她:“鐵凝,你今天穿的服裝多好看!”她羞澀謙辭:“守仁老師,您多年來一直鼓勵我。即使我今天衣服穿得不好看,您也會說好看的。”我說:“我講的是大實話。”鐵凝隨即向她身邊我沒有見過面的作協黨組書記錢小芊介紹:“張老師是名編。”錢書記說:“我知道。”我忙說:“不敢當,只是編輯工作長一點而已。”接著我和錢書記、和跟隨的作協書記處成員閻晶明、白庚勝、吳義勤以及部門負責人彭學明、馮秋子一一握手、致意……

自從我和鐵凝第一次見面、握手,到2016年春節聯誼會上重又見面、握手,中間相距38載歲月。可是變化多大啊,當時穿軍裝的年輕姑娘,如今已成為繼茅盾、巴金之後當了整整十年的第三任中國作協主席。她來京後我與她平時疏於聯繫,但內心是關懷、惦記的,畢竟相互之間保持著切磋創作的友誼。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初次見鐵凝時曾預測這位年輕姑娘是出眾的文學苗子,因而寄予厚望。果然,經過近四十載大地沃壤的哺育、和風細雨的滋養,如今她出落成中國文壇上好大一棵樹。為此,我心大喜。

鐵凝,是我最欣賞的中國當代女作家之一。

寫於2016年10月

張守仁,1933年9月生,上海市人。1957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精通俄語、英語。1961年畢業分配到《北京晚報》任副刊編輯。後到北京出版社工作,與同事創辦《十月》雜誌。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作有《廢墟上的春天》《文壇風景線》《你就是愛》《尋找勿忘我》等書。譯作有《道路在呼喚》《魏列薩耶夫中短篇小說選》《屠格涅夫散文選》等書。散文《林中速寫》被編入數十個散文選本以及中學閱讀課本。曾編輯出版了《高山下的花環》《世界美文觀止》等多部名作,被文學界譽為京城“四大名編”之一。

編後語:2017《作家報》年會時,作家協會主席李亞民與《十月》創刊人之一、文學界“四大名編”之一的張守仁老師就靈寶作家如何發展之話題有過近一個小時的對話,年已84歲的張老師很健談,當聽到我們要出版優秀作品選集時,張老師表現非常滿意和高興。他說:“對於文學,要讓大家樹立信心,在你們身邊的生活中有挖掘不盡的金礦”“請把我親筆簽名的《看著鐵凝一路走來》收錄在你們書中,作為一線作家們的座右銘和奮鬥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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