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一代ICON

1946年,一批醫學專家從重慶逃到了上海。上海醫學院為他們在平江路修建了十棟小樓做宿舍,17弄10號住的是倫敦大學博士、藥理學家張昌紹一家。這小樓是真夠讓弄堂裡的尋常人家眼紅的,它一共兩層,六七間房,還有個千把平米的園子……在上海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象這樣的居住面積算是上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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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啊,這群知識分子是想要報效祖國的,可惜在文革中卻不幸成為被“打倒”“橫掃”的對象。寡言木訥的張昌紹不堪忍受研究成果毀於一旦,用精通的藥性了結了自己的生命……那是特殊年代發生的特殊事件,這裡暫且不表。

張昌紹的妻子史伊凡是一位社會活動家,她曾在重慶的茅草屋裡辦起了一家現代醫學出版社,用自己的稿費和資金,為張昌紹出版了《現代藥理學》《花柳病化學治療學》……《手淫之預防法》等醫學著作。

這是個特別時髦的老太太,喝咖啡、抽摩爾,七十多歲還要戴有波浪的假髮,穿從前面扣起來的文胸。據見過她的前輩說,史老太太的眼角被時間的刀切得稀碎,但她的眼裡依然閃著光、含著媚。這也是個特別傳奇的老太太:毛主席治牙,她給牙醫做過政審;里根總統訪滬,夫人南希是她家的座上賓……單她的故事就能寫一部長篇紀實文學,這裡暫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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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昌紹、史伊凡一家

史伊凡為張昌紹生了三個女兒,分別叫張安中、張安華和張安代。張安中是我國的藥物學家,她的先生叫陳星榮,放射學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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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安中、陳興榮,以及陳興榮的母親

1961年,張安中和陳星榮的第二個孩子出生。她清晰的記得,被推進產房後,突然出現了許多醫學院的學生組團來“參觀”。在這群“觀眾”的注視下,一個女嬰用嘹亮的哭聲完成了自己的初次亮相。

陳星榮先是喜笑顏開,後又眉頭一皺:這哭聲可比老大出生的時候響亮多了,誰吃得消呀?他抱起女兒,一面拍慰一面輕哼:“姑娘你好像一朵花,美麗眼睛人人都讚美它……哎呀,囡囡啊,再哭嗓子就啞了。”

“媽,叫她什麼名字呢?”張安中問。

“老大叫陳川,老二麼”,史伊凡微笑著說,“就叫陳沖吧”。一川一衝,取義“一瀉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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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 年

陳沖在平江路長大。童年,隔壁大廈的電梯是她的玩具,媽媽實驗室的小動物是她的寵物,她和所有出生在物質貧乏年代的孩子一樣——沒有錢,但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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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中國,正鬧文革。一夜之間,友善的鄰居竟成了陌路的強盜,“抄家”簡直是他們業餘文化生活最大的樂趣。他們喊著振聾發聵的口號,呼嘯著衝進各個房間,見著帶字的就撕,見著好東西就順,更甚者自說自話的瓜分起這幢根本不屬於他們的小樓……陳沖兄妹膽怯的站在父母身後,眼睜睜看著家裡一次次被洗劫,一處處被霸佔。

在那個動盪的歷史年代,張昌紹一家沒少吃苦頭。他自殺後,史老太太也曾吞過別針想一了百了。長大後的陳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外公和外婆穿過硝煙瀰漫的歐洲大陸回到祖國,以他們力所能及的作為拯救備受戰爭創傷的同胞……怎麼今朝會落個如此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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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不恨呢?“造反派”把陳家定性為“反動學術權威”,全部丟進了牛棚;他們罵陳家兄妹是“黑幫子女”,“牛鬼蛇神的狗崽子”……太多的屈辱了,陳沖不知該拿哪一樁事體來咬牙切齒。

亂雖亂,但上海自古就有憑本事說話的風氣。陳沖雖然出身不好,但她依然能在這條街上頤指氣使:一靠學習好,二憑嗓門大。

她跟人家講道理真是一套一套的,從報紙上、大批判文章裡學來的詞兒都用上了;真遇到那種不講理的,她敢動手。她在童年時期就明白一個道理,你越灰溜溜,人家越整你。她哥就不行,太文氣了。漸漸,周圍的人淡忘了她的家庭背景,不但沒人歧視她,她還當上了學習小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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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權”了,緊鑼密鼓的“復仇”也就開始了。

有個男同學總是缺課,陳沖就衝到他家去揪他。這家大人包庇孩子,不但幫他躲了起來,還扯了個謊騙陳沖。陳沖氣得啊,抄起一塊磚頭把他們家的後窗給砸了——其實呀,她是故意的,因為前幾日抄家的時候,這家人趁亂跑來搶佔她家的房子。

她還會把辣椒抹在鄰居家孩子的舌頭上——也是因為他家參與了抄家。那孩子還不會說話,可讓辣椒給折磨壞了,拼命哭啊,就是沒辦法告狀。

恨歸恨,但陳沖身上可沒有戾氣,這都得感謝史老太太。

那時,她家被“抄”得家徒四壁,但史老太太在閣樓上藏了很多書。陳沖特別喜歡在她的房間裡打地鋪,然後泡在閣樓去翻書。當時史老太太偷偷留下的“靈格風”唱片(最早以唱片為基礎的語言課程),便是陳沖的英語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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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識字量變多,陳沖的書也讀得越來越深。再大一些,她甚至可以煞有介事的和外婆探討書中人物的性格命運。史伊凡那時就發現,陳沖有很強烈的藝術天賦,她常說我若是書裡的誰誰誰,我會怎樣怎樣。她覺得陳沖未來也許是一名優秀的作家,就是沒想到外孫女有朝一日能成為電影明星。因為在她眼中,陳沖不如她媽媽長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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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 員

1975年,江青想拍三部紅軍題材的電影做獻禮片,包括《井岡山》《四渡赤水》和《長征》。這是由她親自主抓的大戲,她要求創作者“重走長征路”。

《江青在大寨》這篇文章詳細記錄了那段歷史,說文藝界人士都怕江姐姐,因為這人的性格啊喜怒無常。當時,《井岡山》的劇本她指名要作家浩然負責。浩然說:姐姐啊,這是個光榮的任務啊,可我不好辦呀,我有心臟病。江姐姐冷冷的說:你可以帶個大夫一塊去嘛。

對演員,她也格外挑剔。文革前比較紅的女演員差不多有十二人,年紀普遍偏大。江姐姐決定,這部獻禮片一個“舊面孔”都不要,你們去給我找新人!

4月的一天,共青中學的學生陳沖打靶歸來,她發現遠處有幾個眼生的人,在校長的陪同下往學生堆裡打量。同學中發出悉悉粹粹的聲音,“哎,上影廠來選演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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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到14歲,她第一次和神祕的電影界人士距離這麼近。女孩嘛,多少都有些虛榮心。她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什麼,總覺得那群人在看著她笑。她的表情和動作有一些侷促:哎呀,衣服這麼髒,剛在地上爬了一身土。

還真不是陳沖自作多情,包括她在內的幾個清秀女孩都被上影廠叫了過去,問了一些“多大啦”“父母做什麼的”之類的問題。女孩兒們都是灰頭土臉的,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個乾乾淨淨的女孩兒,穿得像得到預先通知一樣,舉止像是彩排過了一樣……陳沖睨了一眼她,心說:迭戈人,門檻牢精哦!

兩個月過去了,沒有任何消息,陳沖只好安慰自己說沒希望了。一個週五的下午,上影廠副導演武珍年出現在陳沖家,她從皮包裡面拿出一張照片——多年後武珍年說這是陳沖鄰居給她的,但陳沖自己回憶,是在靶場那天被要去的。她告訴陳沖,明天到上影廠參加複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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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去面試那天,本打算穿一套新的軍裝,她媽建議她穿舊的,還特別在肩膀和胳膊肘處幫她打了補丁。她媽心裡清楚,那些女孩子呀,肯定會打扮得花枝招展,也許“慘不忍睹”會更加突出。

女孩們湧進了考場,尋找空位落座,陳沖進去沒了位置,便直接坐到了桌子上。這給考官很深的印象,說這小姑娘可以呀,如入無人之境。才藝展示時,陳沖避開不擅長的歌舞,避開不標準的普通話,用英文朗誦了一首毛主席詩詞《為人民服務》……武珍年回憶,那個年代,漂亮的女孩不少,能歌善舞的更多,但她們無論是起範兒、擺架勢,還是精氣神兒,都擺脫不掉近十年的樣板戲模式教化,但陳沖不同,她的感染力是天賦來的。

陳沖最初並不想做演員,她最想做的是傘兵,實現共產主義,做先進分子、五好戰士,但那時的傘兵不招女孩兒。考演員,虛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為考上演員,這對兄妹就不必插隊落戶了。還有就是成名後,走後門容易些,搞病假條方便了。

複試結束之後,主考人把陳沖單獨留下,對她說,明天開始,你到劇組上班。那是陳沖第一次拍戲,在《井岡山》裡演一個紅軍小戰士。就在電影開拍沒多久,四人幫倒臺,《井岡山》停拍,劇組解散,青年演員全部被退回原單位。不過,《井岡山》的男主角因為這次機緣巧合卻火了——他叫朱時茂。那一次的上海之行,他被謝晉看重,日後拍了讓他名聲大噪的《牧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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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 徒

1977年,在上海電影製片廠演員劇團團長張瑞芳的建議下,陳沖進入了由武珍年創辦的演員培訓班。史老太太聽說訓練班是寄宿制的,急啊,說晚上囡囡會不會蹬被子啊?做噩夢哪個人來哄啊?陳沖反而很興奮,因為她可以敲著飯盒進食堂了,也可以像大人一樣戴手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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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演員訓練班的同學

文革結束後,謝晉籌拍電影《青春》。本子很糙,打磨了很長時間。演員呢,原本是想在廠裡挑的,但上影廠經過十年文革後,那些演員死的死、殘的殘、老的老。剩下的呢,在精神上和心理上,似乎尚未從文革的陰影中解脫出來。謝晉便求助武珍年,她帶謝去演員訓練班挑,謝一眼就看中了16歲的陳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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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晉與武珍年

在《青春》中,陳沖飾演啞妹一角,張瑜給她做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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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與張瑜

因為沒有拍戲經驗,陳沖的演技那叫一個爛,真是謝晉一點點掰過來的。這部電影拍了7個月,陳沖和張瑜還去了海軍部隊和聾啞學校體驗過一段時間的生活。劇組拉回上海拍攝時,陳沖做東,帶組裡的姑娘們回家吃飯,她媽張安中特別實在,裝了滿滿一盆大閘蟹招待她們。

啞妹這個角色非常成功,人物形象登上了《大眾電影》的封底。記得從拍攝地青島回上海那天,上影廠派專車把陳沖送回了平江路,引得鄰居豔羨側目。陳沖用自己的片酬給父母買了兩張竹椅,給哥哥買了一個放筆的竹筒#因為他那個時候正和陳逸飛學畫畫#。還有一籃子生薑給外婆,因為外婆總是念叨上海買不到上乘的生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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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後,陳沖的生活發生了改變,不斷有記者約訪,不斷收到粉絲的信件,不斷到各處去講演……掌聲、獻花、名利、讚譽……陳沖的父母意識到這件事有點失控了。他們都是搞醫學科研的,不瞭解這種喧譁的生活到底有什麼意義。一個16歲的小姑娘啊,正是在學校讀書的年紀,卻跑去社會上大出風頭,到處發表一些不成熟的見解和看法,像話嗎?她哥陳川也很不開心,說我現在想給妹妹畫一幅肖像她都跟我說沒有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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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川畫陳沖。這幅畫曾有人慾重金收購

史老太太也覺察到其中的問題,她建議陳沖補習外語,爭取考入上海外國語學院,日後兄妹爭取出國,因為她舅公一家在美國生活。好就好在,陳沖自己也意識到有問題,因為她從小就是優績生,她不想長大後的學歷永遠停留在“初中”。

好,考大學。

因為拍戲,陳沖的文化課落下兩年,想安插回原來的年級是痴心妄想,但她又堅決不肯留級:我是青少年偶像哎,你叫我留級!最後,共青中學兩位數學老師主動承擔了為陳沖補習的任務。那時候的陳沖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學習。最終,她用一年的時間補完了兩年的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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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考場上,陳沖享受到了成名後的“特權”。

高考的時候正是上海最熱的季節,監考老師認出她就是拍《青春》的陳沖,把她特別安置在吊扇的下面。當她交卷離場時,老師用英文對她說:勞駕幫我籤個名好嗎?陳沖簽名時,他又用英文說:很意外在這裡遇到你,你幹嘛還來考?你已經有那麼的好的前途了……

小 花

文革剛結束不久,各大電影製片廠鬧劇荒,沒有什麼本子可拍。正巧有部小說叫《桐柏英雄》,落到了北京電影製片廠導演陳錚的手上。這部小說原是導演謝添想要拍的,但後來又不了了之。於是陳錚向廠裡申請,經同意後開始組建班子。

《桐柏英雄》就是後來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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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有很多人想要演《小花》的女主角,其中就有劉曉慶,但是導演張錚希望陳沖來演女一,畢竟劉曉慶當年都快三十了,實在是不太合適。

接到《小花》劇本的時候,陳沖在讀大一。不過,史老太太不大願意,說我外孫女好不容收心讀大學,你們又來煩,以後我們可是要出國的。張錚並沒有放棄,三顧茅廬,終於做通了陳沖的工作。不過,當時的在校大學生不允許外出拍片,劇組又動用北京的關係,從電影局、文化部、中宣部,到上海市委、市委教育局全部打了招呼,這才給陳沖放行。

劉曉慶麼,只能退而求其次演女二號何翠姑。縱然她再不高興也沒得選,那個時候她一心想往北京跑,而《小花》是北京電影製片廠的戲,硬著頭皮她也得拍。

《小花》上映後,滿街都是陳沖的臉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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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紅是非多。彼時坊間有很多傳言,說她考上海外國語學院是學校開了後門,還有說陳沖7歲開始學英文,家裡都不講中國話的……與這部電影一起走紅的,還有李谷一的那首《妹妹找哥淚花流》和《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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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逢第三屆中國電影“百花獎”重新啟動,那是文革後的第一次大型盛會,官方要求媒體加強對它的宣傳,那一年有160萬人參與了“百花獎”的投票。下圖就是當時人們爭相購買刊有選票的《大眾電影》的盛況,當期的人物封面就是陳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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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小花》獲得最佳電影,陳沖憑著《小花》獲得了最佳女主角,劉曉慶因《瞧這一家子》獲得了最佳女配角。 “百花獎”組委會原準備給李谷一頒發最佳電影插曲配唱獎的,但因《鄉戀》的氣聲唱法引起爭論而未能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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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最心塞的非劉曉慶莫屬了。她有三部電影入圍百花獎:兩部女配,一部女主。據說劉曉慶發現自己沒拿最佳女主角後,惱羞成怒,她形容當時“就像一個一點火就會著的裝滿了汽油的汽油桶”。但她還是笑著、浪著,參加了百花獎及各種頒獎儀式。被北京電影製片廠詔安後,她發憤圖強,她說,她要讓那些觀眾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讓沒有把票投給她的觀眾後悔!

《小花》之後,陳沖在1981年選擇了出國深造。4年後,《芙蓉鎮》讓劉曉慶火遍了全國。當時陳沖帶動了一波出國熱,很多女明星都往國外跑,有媒體就問劉曉慶:你會不會離開中國。她很有政治覺悟的說,“我的根在中國,我有十億的觀眾,我幹嘛要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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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劉曉慶因偷稅漏稅成了階下囚,陳沖則在好萊塢站穩了腳跟。有一年陳沖衣錦還鄉,在香港被媒體追問如何看待劉曉慶成為階下囚,她只淡淡的說了句:“很可惜,很可憐。”

千言萬語,盡在這六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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